馬處的茶杯底在木桌上磕出輕響時,肖鋒正替他續第三遍水。
"有人不會就此罷休。"市紀委調查組組長的聲音壓得很低,目光掃過窗外公示欄前圍聚的村民——那些身影在秋陽下晃動,像一片被風擾動的稻穗。
張奶奶的孫子舉著竹篙往公示欄上貼紅喜字,漿糊味混著銀杏葉的清香飄進來,黏稠的甜香與落葉枯澀的氣息交織,在鼻尖縈繞不散。
肖鋒垂眼盯著自己交疊在膝頭的手。
指節因常年握筆有些微繭,此刻正隨著馬處的話輕輕收緊——他早料到這一遭。
皮膚下血脈微跳,掌心滲出一絲薄汗,被秋日微涼的空氣裹住,泛起細微的戰栗。
從李昊把阿強推出來當槍使那天起,從周梅在文旅節慶功宴上陰陽怪氣"肖副主任好手段"時起,這局棋就遠沒到終盤。
"謝馬處提醒。"他抬頭時眼底仍是溫和笑意,聲音平穩如溪流過石,"我這人笨,就愛把每步棋都擺到明麵上。"
馬處突然笑了。
他想起今早看的那份《文旅節全過程留痕報告》,從遊客登記本上的指紋拓印,到村民賣手作時的微信收款截圖,連臨時雇的保潔阿姨領工資的簽字表都按了紅手印。
紙頁翻動時沙沙作響,像是證據在低語。"你和蘇書記真像。"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在扶貧辦裡熬夜貼發票的年輕人,"當年有人舉報他挪用資金,他把賬本攤在縣委大院曬了三天。"
肖鋒沒接話。
他望著馬處起身時西裝口袋裡露出半截的工作筆記——封皮磨得發舊,邊角卻整齊得像刀切過。
指尖掠過布料的粗糙觸感,那是老紀檢的習慣,所有線索都要落在紙麵上,一筆一劃,皆可觸摸。
送走馬處時,秋風吹得公示欄的紅紙嘩嘩響,像有人在遠處拍打濕透的布幡。
肖鋒站在台階上,看那輛黑色帕薩特碾過銀杏葉駛出院門,輪胎碾碎葉片的脆響清晰可聞,葉脈斷裂的細微聲混著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
這才轉身喊住抱著文件路過的小張:"去組織部找小李,就說'阿強的筆錄複印件在鎮紀委檔案室'。"
小張愣了下,隨即點頭:"明白。"他小跑著往鎮政府後門去,皮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聲音脆得像敲梆子,一聲聲釘進黃昏的寂靜裡。
肖鋒摸出兜裡的鋼筆,金屬筆帽冰涼地貼著指尖,劃痕在陽光下泛著暗光——這是母親退休時社區送的紀念品,刻著"以理服人"四個字。
他轉著筆往黨政辦走,筆身在掌心滾動,像一枚沉默的砝碼。
路過走廊儘頭的公告欄時,瞥見自己的副科公示照片。
照片裡的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襯衫,眉峰卻挺得像把未出鞘的刀。
玻璃反光中,他看見自己瞳孔深處一閃而過的銳利。
"肖主任。"
蘇綰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帶著一絲風的涼意。
她抱著個深棕色牛皮紙袋,米色風衣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裡麵煙灰色真絲裙,衣料摩擦的窸窣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鎮外茶館的茉莉香混著她身上的雪鬆香水味,冷冽中透著暖意,肖鋒不用回頭都知道,她又帶了關鍵東西。
"去老地方?"他側過身,看見她眼底閃著慣有的清冽光,像晨霧中的湖麵。
茶館在鎮東頭,臨著條叫"青溪"的小河。
走進茶館,木質的桌椅散發著淡淡的鬆香,牆角一盆綠蘿垂著藤蔓,水珠從葉尖滴落,敲在陶盆裡發出輕響。
老板老周是退伍軍人,見著肖鋒就扯嗓子喊:"肖主任,還是碧潭飄雪?"蘇綰已經熟門熟路地挑了靠窗的位置,竹簾半卷,能看見河對岸的稻田正泛著金浪,風掠過時,稻穗沙沙作響,如潮水低湧。
"縣文旅局的財務報表。"她把牛皮紙袋推過來,指甲蓋大小的翡翠戒指磕在瓷盤上,發出清越的一聲"叮"。
肖鋒抽出報表時,指腹蹭到紙張邊緣的折痕——是蘇綰慣常的標記方式,重點數據都用鉛筆輕輕畫了圈。
紙麵粗糙的觸感讓他心頭一動。
他掃到最後一頁時,喉間溢出聲冷笑:"李昊上個月讓阿強寫舉報信時,說我'挪用文旅節資金'。
現在倒好,他們自己倒往空殼公司轉了一百二十萬。"
蘇綰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浮葉,青瓷杯沿映著她微挑的眼尾,嘴角帶著一絲淺笑:"你打算怎麼做?"
肖鋒把報表推回她麵前,鋼筆尖在"非遺推廣"四個字上點了點,墨點緩緩暈開:"他們想用舉報信拖我下水,我就用這筆賬反製。"
他從公文包裡抽出一遝材料,是文旅節期間所有支出的原始憑證,紙頁疊在一起的厚度壓得掌心微沉,"明早讓審計局的老張來趟鎮裡,就說'應群眾要求複核項目資金'。"
蘇綰突然笑了。
她伸手把散在額前的碎發彆到耳後,陽光透過竹簾在她臉上投下細影,像棋盤上的光影交錯。"你這招,像極了《三十六計》裡的'以子之矛'。"
肖鋒的耳尖微微發燙,掌心不自覺地摩挲著鋼筆帽上的刻字。
他想起今早蘇綰送的那本《三十六計》,扉頁的字跡還帶著墨香,紙頁翻動時仿佛有風掠過心間。
正要說什麼,褲兜裡的手機震動起來——是鎮派出所王所長的電話。
"肖主任,阿強要出鎮。"王所長的聲音帶著股子急,"我們巡邏時碰著他,背著個蛇皮袋,大冷天的腦門直冒汗。
問他去哪,支支吾吾說回鄉下看老娘。"
肖鋒捏著手機的手緊了緊,金屬外殼硌著指節,心中暗自思忖:李昊果然要對阿強動手了,絕不能讓他們得逞。
他望向窗外,河麵上有白鷺掠過,翅膀尖沾起一片碎金,水波蕩開的漣漪一圈圈擴散,如同棋局的餘波。"讓老張和小陳跟著,送他回去。"
他頓了頓,又補了句,"再派個女同誌,幫他查查老母親的病曆——上回他說老太太有哮喘,可彆耽誤了。"
電話那頭的王所長愣了兩秒,隨即笑出聲:"明白,我們一定'貼心'護送。"
掛了電話,肖鋒轉頭就看見蘇綰似笑非笑的眼神。"李昊讓阿強消失?"她指尖敲了敲桌麵,節奏輕緩卻帶著壓迫感,"可阿強要是'恰好'在鄉下生了病,或者'恰好'想起更多細節"
"總要給人留條出路。"肖鋒低頭整理著材料,指尖撫過紙頁邊緣,嘴角卻勾了勾,"畢竟,說謊的人最怕真話。"
下午的陽光斜斜照進鎮政府大院時,周梅正蹲在文旅局檔案室的地上。
她撕了一半的文件散在腳邊,碎紙片像雪片似的落進垃圾桶,窸窣聲在空蕩的房間裡格外刺耳。
可越撕越心慌——昨天還堆在第三排檔案櫃的"非遺推廣"項目合同,今天竟不翼而飛了。
指尖殘留著紙張斷裂的毛糙感,冷汗順著脊背滑下。
"周科長?"
審計局老張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他抱著個黑色公文包,身後跟著兩個扛攝像機的年輕人。"市審計組臨時通知,要複核今年文旅項目的資金流向。"他推了推眼鏡,目光掃過周梅腳邊的碎紙,"您這是清理舊文件?"
周梅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喉嚨發緊,像被無形的手扼住。
她站起身時撞翻了椅子,木頭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驚得窗外一隻麻雀撲棱飛走。"我、我就是整理下"
"正好。"老張笑著指了指她腳邊的碎紙,"這些也要收走做個備案。"他轉頭對攝像師說,"把現場拍清楚,特彆是周科長'整理文件'的過程。"快門聲哢嚓響起,像判決落錘。
肖鋒是在傍晚收到蘇綰的消息的。
她發了張照片,是周梅蒼白著臉站在檔案室裡,身後兩個審計人員正往紙箱裡裝文件。
配文隻有個"√",肖鋒卻看懂了——證據鏈已經閉合。
他把照片存進手機裡的"備檔"文件夾,指尖在屏幕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確認一場無聲的勝利。
抬頭時正看見馬處再次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夕陽把老紀檢的影子拉得很長,像道鐵打的牆,壓在地板上紋絲不動。
"你似乎早就預料到他們會動手。"馬處沒坐,雙手撐在辦公桌沿,目光灼灼,"從阿強被帶到紀委那天,從你把留痕報告做得滴水不漏那天。"
肖鋒轉動著鋼筆,筆帽上的"以理服人"在夕陽下閃著光,像一句沉默的誓言:"我隻是習慣把每一步都走穩。"
馬處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一下力氣不小,肖鋒的肩胛骨微微發疼,卻聽見老紀檢說:"你比表麵看起來,要深得多。"
他從抽屜裡拿出那本厚得像塊磚的《文旅節項目檔案》,輕輕推到馬處麵前。
紙張翻動時發出沉穩的嘩響,像潮水退去後露出的礁石。
馬處翻開第一頁時,暮色已經漫進窗戶。
他看見肖鋒用不同顏色的筆標出了異常數據,旁邊還貼著蘇綰從省統計局調的縣域經濟分析報告——這哪是檔案,分明是把整盤棋的脈絡都攤開在陽光下。
等馬處離開時,辦公室裡的燈光已經亮起。
肖鋒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正打算收拾東西下班,突然看見辦公桌上多了個牛皮信封。
信封沒貼郵票,封口處壓著道淺淡的折痕,像是被人從門縫裡塞進來的,指尖觸及時有種微妙的陌生感。
他拆開信封,裡麵隻有張便簽紙,字跡歪歪扭扭,像是戴了手套寫的:"你贏了一局,但棋還沒下完。"
肖鋒把便簽紙對折兩次,放進抽屜最深處。
那裡已經躺著阿強的筆錄複印件、周梅的財務報表、還有蘇綰送的《三十六計》。
他站起身,望著窗外漸次亮起的燈火,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組織部小李的來電。
"肖主任。"小李的聲音壓得很低,"雖然舉報信不實"
後麵的話被窗外的風聲卷走了。
肖鋒望著公示欄方向,張奶奶的孫子還在往紅紙上貼金粉,遠遠看去,像團燒得正旺的火。
他摸了摸抽屜裡的便簽紙,嘴角慢慢勾了起來。
這局棋,才剛下到中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