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清晨五點四十,肖鋒床頭的老式鬨鐘剛發出第一聲輕響,他便伸手按下了止鬨鍵。
金屬按鍵在指尖下發出輕微的“哢噠”聲,仿佛是他今天第一個清醒的信號。
窗外的天色還帶著青灰,遠處的山影在薄霧中若隱若現。
他摸黑套上洗得發白的藍襯衫——這是母親去年生日親手縫的,袖口針腳細密得像道防線,指尖撫過那些針腳時,他仿佛又聞到母親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洗漱時鏡子裡映出他眼底的血絲,昨夜發送郵件後隻眯了三小時。
水龍頭滴落的水珠敲打著瓷盆,一聲一聲,像在倒計時。
他指腹擦過嘴角未褪的粉刺,那是連續加班吃泡麵憋的火,觸感微微刺痛。
他對著鏡子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確認表情管理,鏡中人卻顯得有些僵硬。
喉間咽下一聲歎息,他低聲自語:“該收的網,該出的牌,都齊了。”
六點十五分,鎮政府大院裡已聚起巡視組一行人。
晨風帶著露水的氣息,吹得衣角輕揚。
劉組長站在台階上,手裡的保溫杯騰著熱氣,見肖鋒過來,衝他點了下頭。
瓷杯與杯蓋輕碰的“叮”聲,在清晨的寂靜中格外清晰。
肖鋒剛在隊伍末尾站定,就聽見劉組長提高了聲音:“臨時通知,經組內討論,考察期延長三天。另外,縣紀委今日起同步介入扶貧項目調查。”
這話像顆小炸彈,人群裡響起細碎的私語,如同風吹過稻田。
肖鋒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起——這和他昨夜郵件裡“第三方抽檢+資金流向”的雙軌推進不謀而合。
他餘光瞥見人群邊緣的周梅,對方正捏著手機,指尖在屏幕上狂按,耳墜隨著急促的呼吸晃得厲害。
她嘴唇緊抿,眼神遊移,像是在等什麼人的指示。
“李副局長,借一步說話?”
肖鋒轉頭,看見縣招商局副局長李昊正站在花壇邊,西裝領口歪著,臉漲得通紅。
他手裡的手機貼在耳邊,指節因為用力發白:“爸!他們要查扶貧項目,宏遠的賬根本經不起看!”
電話那頭的聲音隔得遠,肖鋒聽不清,但李昊的反應再明顯不過。
他突然踹了腳身邊的垃圾桶,鐵皮撞在青石板上發出巨響,驚飛了樹上幾隻麻雀。
“穩住周倩?她昨晚剛把協議複印件給肖鋒!現在紀委介入,她肯定扛不住!”他聲音嘶啞,像是被情緒撕裂。
李文海的聲音終於從聽筒裡炸出來,肖鋒甚至能想象那位市紀委主任捏著茶杯的模樣——杯沿必定壓出白印,語氣卻冷得像淬了冰:“你現在去咖啡館,盯著周倩。她要是敢開口,就提她爸的崗位調動文件還在我抽屜裡。”
李昊猛地掛斷電話,西裝下擺掃過肖鋒的褲腿。
他腳步淩亂,像是踩著某種無形的恐懼。
肖鋒望著他踉蹌的背影,喉結動了動——八年前周梅在宿舍樓下當眾把他送的書砸在地上時,他也是這樣看著她的背影,隻不過那時攥緊的是顫抖的拳頭,現在攥緊的是公文包裡的證據。
掌心微濕,像是握住了命運的節點。
上午十點,青雲鎮後溝村的扶貧點。
肖鋒走在巡視組最前麵,膠鞋踩過新鋪的水泥地,還帶著未乾的潮氣,鞋底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陽光穿過雲層,灑在村莊屋頂的鍍鋅板上,反射出金屬冷光。
他停在第三戶院門前,抬手敲了敲朱紅的鐵門:“王嬸,檢查組來看看您家的房。”
門開的瞬間,七十歲的王秀蘭顫巍巍扶著門框,臉上堆滿皺紋的笑意:“肖同誌快來!上個月漏雨的牆皮,你們連夜找師傅補了,這雨棚也換了新的鍍鋅板!”她轉身往屋裡走,花布圍裙帶起一陣艾草香,“我讓娃錄了視頻,就等著給領導看呢!”
劉組長彎腰檢查牆角的修繕痕跡,指尖劃過平整的牆灰,抬頭時眼裡帶了笑:“肖同誌,這活做得紮實。”
“不止是這一戶。”肖鋒打開平板,調出全鎮的修繕進度表,屏幕的藍光映在他疲憊的眼底,“我們按危房等級分了三類,優先解決獨居老人和留守兒童家庭,上周已經完成92的整改。”他點擊播放鍵,手機裡立刻傳出此起彼伏的鄉音:“肖乾部夜裡打著手電來量房”“他蹲在泥裡幫我搬磚”“娃說肖叔叔比爸爸還親”……
人群裡不知誰拍了下掌,掌聲像滾過田埂的麥浪,很快連成一片。
肖鋒望著王嬸眼角的淚,忽然想起昨夜整理視頻時,電腦屏幕映著他發紅的眼——那些淩晨三點蹲在漏雨屋裡做記錄的夜晚,那些被村民誤解時的沉默,此刻都變成了掌心裡的溫度。
中午十二點,縣城“藍山”咖啡館。
周倩攥著冰美式的杯壁,冷凝水順著指縫滴在手機上,冰涼的觸感讓她不自覺地縮了縮手指。
她剛刷到微博提示,自己半小時前發的致歉聲明已經有五千轉發——“此前報道存在片麵之處,特此向肖鋒同誌及青雲鎮群眾致歉”。
玻璃門被推開的風掀起她的發梢,兩個穿深色西裝的在她桌前,其中一個亮出證件:“周倩同誌,縣紀委需要你配合調查。”
周倩的手指在桌下絞成一團,餘光瞥見窗外停著的黑色轎車——李昊的奧迪a6就停在對麵,駕駛座上的人正盯著她。
她想起今早接到的電話,李文海的聲音像根細針:“你爸的正科級調令,還在我辦公室壓著。”可此刻肖鋒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你做得對。”
她咬了咬嘴唇,把手機推給紀檢人員:“我手機裡有和周梅的聊天記錄,還有宏遠公司打款的截圖。”
下午四點,鎮政府小會議室。
肖鋒坐在靠牆的木椅上,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椅背上的裂紋——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巡視組的閉門會議。
木頭粗糙的紋理摩擦著指尖,像是某種不安的節奏。
劉組長放下手裡的調查報告,鏡片後的目光掃過眾人:“質量問題確屬承包方偷工減料,肖鋒同誌在巡查記錄、整改推進上無重大失職。”他頓了頓,翻到下一頁,“但宏遠公司與縣招商局的資金往來異常,建議市紀委立案調查。”
會議室裡響起抽氣聲,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肖鋒望著桌上那疊標著“機密”的文件,最上麵一頁正是他昨夜郵件裡的附件——周倩提供的協議複印件,“谘詢費”三個字被紅筆圈了又圈。
晚間七點,肖鋒回到宿舍時,桌上的牛皮紙信封在夕陽裡泛著暖光。
他拆開封口,“擬任命肖鋒同誌為青雲鎮黨政辦副主任(副科級)”的字樣刺得眼睛發酸。
他走到窗邊,月光剛爬上對麵的老槐樹,和八年前那個被周梅羞辱的夜晚一樣亮。
夜風掀起他的襯衫下擺,帶著初秋的涼意。
“這才剛開始。”他對著月光輕聲說。
手機在褲袋裡震動起來,來電顯示“蘇綰”。
肖鋒按下接聽鍵,聽筒裡傳來熟悉的清越嗓音,帶著點壓抑的急切:“鋒哥,我剛收到消息,周五上午劉組長要召集縣紀委和組織部開聯合會議。”
夜風掀起他的襯衫下擺,肖鋒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指腹輕輕敲了敲桌麵——該來的,終於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