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肖鋒的手機在床頭櫃上炸響時,他剛把最後一口小米粥咽下去。
瓷碗擱在餐桌上發出輕響,他擦了擦嘴角,指尖在屏幕上點了接聽鍵。
“肖鋒同誌,我是縣委組織部乾部科小陳。”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慣常的公事公辦,“經鎮黨委推薦,你已被列為副科級乾部候選人。請於三日內準備述職報告,並配合實地考察。”
肖鋒的手指在桌沿輕輕叩了兩下。
粥碗裡的倒影晃了晃,映出他微抿的嘴角——這是他等了三個月的機會。
從接手扶貧項目時起,他就在筆記本裡畫過晉升路徑圖,副科級是繞不開的節點。
他剛要開口應下,廚房傳來“嘩啦”一聲。
轉頭看,是母親端著菜盤踉蹌了半步,菠菜葉撒在瓷磚上。
“媽您慢點兒。”他忙起身去扶,餘光瞥見玄關鏡子裡自己泛青的眼尾——昨夜為試點申報方案熬到兩點,眼下還掛著血絲。
“是好事?”母親擦了擦手,把菠菜拾進垃圾桶,眼角的笑紋堆起來,“你爸要是還在,肯定要翻出那套老茶碗,說‘我兒子就是該端這碗公家飯’。”
肖鋒喉嚨發緊,剛說了句“媽我去整理材料”,手機鈴聲又響了。
這次是鎮黨政辦鄭敏,語氣比平時快了三倍:“肖哥你快看看手機!縣融媒號發了篇報道,直接點了扶貧項目的名,還提了你!”
他的後頸瞬間繃直。
抓起手機時,指腹蹭到冰涼的金屬邊框——那是父親生前用的舊手機殼,邊緣磨得發亮。
劃開屏幕,縣融媒體的公眾號推文赫然在目:《青雲鎮扶貧項目疑點重重,群眾質疑監管缺位》。
標題紅底白字,像團燒起來的火。
“項目撥款去向成謎”“負責人監管失察”這些字眼紮得他眼睛疼。
往下翻,配圖是扶貧車間斑駁的牆麵,還有模糊的“群眾采訪”截圖——雖然打了碼,但他認得出,那是上周堵在鎮政府門口的上訪戶王嬸。
“誰寫的?”他問鄭敏。
“周倩。”電話裡傳來鍵盤敲擊聲,“她備注是縣融媒記者,我剛查了發布記錄,半小時前剛推送,現在閱讀量破五千了。”
周倩。
肖鋒的拇指在屏幕上頓住。
周梅的堂妹,高中時總跟在周梅屁股後麵喊“鋒哥”的小丫頭,如今連名帶姓,在他晉升路上捅了一刀。
他把手機倒扣在桌上,玻璃屏貼著木紋,涼意透過掌心往上竄。
母親端來的茶杯騰起熱氣,在鏡片上蒙了層霧。
他摘下眼鏡擦拭,鏡腿壓出的紅印子在鼻梁上格外明顯——這是他昨夜伏案的印記,也是此刻最荒誕的諷刺。
九點整,肖鋒抱著一摞文件往縣政府趕時,在二樓走廊轉角撞上個人。
“哎呦,肖大才子?”李昊退後半步,手裡的保溫杯晃了晃,褐色液體濺在肖鋒的褲腿上,“聽說要提副科了?恭喜啊。”
肖鋒低頭看了眼褲腿的茶漬,又抬眼。
李昊穿了件新熨的襯衫,領口的金鏈子閃得刺眼——縣招商局副局長的胸牌彆在左胸,位置比規定偏了兩寸。
幾日不見,沒想到李昊進入了招商局,還坐上了副局長的交椅。
“謝謝。”肖鋒扯了扯衣角,茶漬滲進布料,涼意貼著皮膚,“就是這節骨眼上出了輿情,你說是不是巧了?”
李昊的笑紋僵在臉上,他掃了眼肖鋒懷裡的文件,突然壓低聲音:“我倒是聽說,有人查項目查得太細,斷了彆人的財路。肖鋒,有些事差不多就行,彆太軸。”
走廊儘頭的窗戶透進風,吹得李昊額前的碎發亂了。
肖鋒望著那縷亂發,想起上周在檔案室翻到的招商局會議記錄——李昊分管的招商項目裡,“宏遠工程公司”出現了七次。
而宏遠,正是這次扶貧車間的承建方。
“李局提醒得是。”他笑了笑,抱著文件側身而過,“不過我這人笨,凡事總得弄明白。就像您上次說的‘扶貧要見實效’,我記著呢。”
李昊的後槽牙咬得咯咯響。
肖鋒聽見他在身後嘀咕“不知好歹”,腳步卻沒停——他得趕去見張律師,那位在市律協掛了號的法律顧問,今早剛應下他的緊急委托。
中午十二點,鎮政府檔案室的日光燈嗡嗡作響。
肖鋒把最後一遝付款憑證拍在桌上時,張律師的鋼筆尖在合同複印件上劃出一道深痕。
“230萬的項目款,分三筆打到宏遠賬戶。”張律師推了推眼鏡,“但第二筆50萬,三天後就轉到了‘恒通貿易’——查過了,這家公司注冊地是間廢品站,法人是個七十歲的老頭,根本不知情。”
肖鋒的指節抵著太陽穴。
他想起上周三陪縣審計組查賬時,宏遠的財務老劉總在擦汗,賬本翻頁的手直抖。
當時他隻當是審計壓力,現在看來……
“老劉的銀行流水。”他從抽屜裡抽出個牛皮紙袋,“我托在信用社的同學調的,最近半年,他個人賬戶每月都有兩萬塊進賬,對方戶名是‘昊陽商貿’。”
張律師的瞳孔縮了縮:“昊陽是李昊他爸的公司吧?”
肖鋒沒說話,隻把手機推過去。
屏幕上是李昊父親李文海的企業信息——昊陽商貿的法定代表人,市紀委某室主任的名字,在股東欄裡格外刺眼。
“我要證據鏈。”他站起身,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割出明暗相間的紋路,“合同、轉賬記錄、老劉的證人證言,還有……”
他摸了摸西裝內袋,微型錄音筆硌著心口,“有人會幫我補最後一環。”
下午四點,咖啡館的掛鐘剛敲響第四下,肖鋒就看見周倩從玻璃門後閃進來。
她穿了件露肩的碎花裙,在空調房裡凍得胳膊起雞皮疙瘩,卻還端著架子,指尖夾著根細煙。
“坐。”她把包甩在對麵,煙蒂在煙灰缸裡按出個深洞,“要喝什麼?我請。”
“白水。”肖鋒把茶杯推到她麵前,“周記者找我,就為了說‘還有更多內幕’?”
周倩的指甲敲了敲手機屏幕。
肖鋒瞥見她微信聊天框裡的“梅姐”——周梅的備注,頭像還是當年他們談戀愛時用的櫻花。
“退出副科競爭。”她突然往前探身,香水味裹著煙味撲過來,“我可以幫融媒撤稿,把熱度壓下去。不然……”
她笑了,“明天可能就不是扶貧項目的問題了,你猜,要是有人翻出你大學時的舊賬?”
肖鋒的手指在桌下攥緊。
他想起八年前在北大宿舍,周梅舉著他的實習證明冷笑:“連個項目經理都當不上,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那時他攥著被撕碎的簡曆,指縫裡全是碎紙片;現在他摸著內袋的錄音筆,觸感實在得像是握住了刀把。
“誰讓你來的?”他問。
周倩的笑容僵住。
她端起咖啡抿了口,杯沿沾了口紅印:“你覺得呢?”
“李昊?還是周梅?”肖鋒往前湊了湊,“或者……李文海?”
周倩的手一抖,咖啡潑在裙子上。
她扯了張紙巾猛擦,眼影被淚水暈開,像團化不開的墨:“你彆太過分!我們隻是……”
“隻是收錢辦事?”肖鋒按下錄音筆的停止鍵,“周記者,我錄下了。”
周倩的臉瞬間煞白。
她抓起包要跑,被肖鋒按住手腕:“彆急著走。”他從包裡抽出份文件,“這是老劉的證詞,他說宏遠的賬都是李昊那邊手把手教的。你說,要是把這個和你的錄音一起交給市紀委……”
“你……”周倩的指甲掐進掌心,“你瘋了?”
“我隻是不想再被人當軟柿子捏。”肖鋒鬆開手,“回去告訴你們幕後的人,這局,我接了。”
傍晚六點,鎮政府大會議室的投影儀亮起來時,李昊正翹著二郎腿跟人閒聊。
看見肖鋒走上講台,他的腿突然抖了抖,金鏈子在襯衫下晃出殘影。
“各位領導,同事。”肖鋒打開筆記本電腦,“關於《青雲鎮扶貧項目疑點重重》這篇報道,我有幾點說明。”
會議室裡響起窸窸窣窣的議論。
組織部長王建國推了推眼鏡:“肖鋒同誌,你說。”
第一聲錄音響起時,李昊的臉“刷”地白了。
周倩的聲音從音響裡傳出來:“退出副科競爭,我可以幫你壓下這篇報道。”
接著是肖鋒的反問:“你們幕後是誰?”周倩的冷笑:“你覺得呢?”
“這是今天下午我與縣融媒記者周倩的對話錄音。”肖鋒點開第二張t:
“這是扶貧項目的付款流水,其中50萬經宏遠公司轉入空殼企業恒通貿易;這是宏遠財務老劉的銀行流水,每月兩萬塊來自李昊父親的昊陽商貿。”
他舉起一遝複印件,“這些,都經過公證員李娟的現場公證。”
會議室炸了鍋。
有人拍桌子,有人交頭接耳,李昊的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另外。”肖鋒掃過人群,停在李昊青白的臉上,“今早巡視組劉組長致電我,說會重點考察本次事件的真相。”
王建國的鋼筆在筆記本上戳出個洞。
他抬頭看向李昊:“李副局長,你有什麼要說的?”
李昊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他的襯衫後背濕了一片,金鏈子貼在皮膚上,像條凍僵的蛇。
散會時,暮色已經漫進窗戶。
肖鋒抱著材料往外走,手機在口袋裡震動。
他找了個沒人的樓梯間,按下接聽鍵。
“做得漂亮。”蘇綰的聲音裹著電流聲,“但李文海在市紀委乾了二十年,關係盤根錯節。他們……”
“我知道。”肖鋒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遠處的霓虹燈在玻璃上投下光斑,像撒了把碎鑽,“但該來的,我接得住。”
手機屏幕亮起新消息,是蘇綰發來的:“小心下一步。”
肖鋒把手機揣回口袋。
風從樓梯間的窗戶灌進來,吹得他後頸發涼——但這次,他沒再縮脖子。
走廊儘頭的聲控燈突然亮起,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那影子疊在牆上,像把出鞘的劍,正對著黑暗裡某個方向。
而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