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肖鋒辦公室的台燈在天花板投下暖黃光暈,像一團凝固的蜂蜜。
窗外風聲細碎,偶爾傳來遠處野狗低吠,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鍵盤敲擊聲突然停住,他揉了揉發酸的後頸,指尖蹭過襯衫領口時留下一道汗漬的痕跡。
目光掃過屏幕“關於基層資源整合與產業聯動機製的探索”幾個黑體字下,密密麻麻的案例數據像士兵列陣,西溝村王嬸子家漏雨的土坯房、東頭村滯銷的三十噸柑橘、老槐樹下村民按紅手印的感謝信,全被他拆成了具體的數字坐標。
鼠標懸在“保存”鍵上,他又想起蘇綰遞u盤時指尖的溫度——那是一種微涼又帶點靜電的觸感,混著雪鬆香水味,在他記憶裡燒出個小坑。
今天會上趙國棟拍著產業園規劃圖說“這是鎮裡的臉麵”時,蘇綰用鋼筆尖輕輕敲了敲筆記本,力度輕得像片羽毛,可他就是看懂了她那一抹微不可察的皺眉。
“真正的改革,不是粉飾太平,而是直麵現實。”他對著空白的結尾段輕聲念了句,手指快速敲下,最後檢查數據時,發現西溝村灌溉渠修複預算少算了兩千。
“王嬸子家的娃還要挑水到秋後?”他嘀咕著改數字,台燈的光落在他泛青的胡茬上,像撒了把碎金,映出一層朦朧的毛茸茸的光影。
淩晨一點十七分,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靜裡格外清晰,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鐘鳴。
肖鋒關電腦前又看了眼收件人——“suwanrovcereforov”,尾綴的“refor”刺得他心跳漏了一拍,仿佛那個詞本身就是一個信號,喚醒了某種沉睡已久的情緒。
窗外的月亮爬過屋簷,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那影子彎著腰,像在給土地鞠躬。
夜風穿過窗縫,帶著一絲潮濕的泥土氣息。
次日清晨的露水還掛在草葉上,調研組的越野車已經碾過鎮政府的碎石路,車輪碾壓的聲音帶著乾澀的沙沙聲。
肖鋒站在院門口,看著蘇綰從車裡下來,白襯衫外搭件藏青西裝,手裡捏著張a4紙——正是他昨夜的建議書複印件。
陽光照在她的鏡片上,反射出一片晃動的光斑。
“肖主任。”蘇綰揚了揚手裡的紙,發梢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耳後淡褐色的小痣,“你說的‘國家政策杠杆化’,具體怎麼操作?”
肖鋒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路邊那塊荒廢的土地還堆著去年產業園爛尾的水泥樁,鋼筋鏽跡斑斑,像一張未完成的藍圖。
他往前走兩步,鞋跟踢到塊碎磚,“就像這塊地。”他彎腰撿起一塊帶泥的石頭,掌心傳來粗糙的觸感,“省級鄉村振興基金有5的配套比例,我們鎮如果能整合三個村的集體建設用地指標,湊夠二十畝,就能撬動兩千萬社會資本。”
蘇綰的指尖在紙頁上劃到某段數據,眉頭微微蹙起,“你算過投資回報率?”
“西溝村的柑橘合作社缺冷鏈,東頭村的民宿缺停車場,”肖鋒把石頭往地上一放,聲音堅定,“基金占股15,企業負責運營,三年後村民按戶分紅——王嬸子昨天還問我,這方案是不是真能讓她孫子不交學費。”
蘇綰的睫毛顫了顫,她低頭時,肖鋒看見她耳後有顆淡褐色的小痣。
“去現場看看。”她突然轉身,黑色高跟鞋踩得碎石沙沙響,像一場小雨落在空地上,“小吳,把測繪圖帶上。”
中午食堂的圓桌飄著白菜燉豆腐的香氣,油香混合著熱氣撲麵而來。
趙國棟端著青瓷杯晃過來時,肖鋒正給蘇綰遞筷子。
“肖同誌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縣政協常委的笑臉像張攤開的棋盤,左手無名指的翡翠戒指在燈光下泛著幽光。
肖鋒起身碰杯,玻璃杯壁相觸的脆響裡,他聞到趙國棟身上的煙味——和昨天產業園奠基儀式上,那些堆在後台沒拆封的中華煙一個味兒。
“趙常委提攜之恩,不敢忘。”他笑著說,目光掃過趙國棟杯裡的茶水,想起昨夜在檔案室翻到的舊文件:去年產業園立項時,縣財政撥的三百萬,有兩百萬進了“基礎設施維護”專戶。
趙國棟的手指在桌沿敲了兩下,“小肖啊,年輕人有衝勁是好,但基層講究個穩。”他夾了塊豆腐,湯汁滴在桌上,泛起一圈圈油花,“就像這菜,燉久了才入味。”
蘇綰的銀勺停在湯碗上方,她抬頭時,鏡片後的目光像把刀,
“趙常委說的穩,是穩在數據報表上,還是穩在村民飯桌上?”
食堂突然靜了一瞬,連鍋蓋蓋上的“哢嗒”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趙國棟的筷子“當”地掉在碗裡,他彎腰去撿時,肖鋒看見他後頸的汗濕了襯衫領口。
下午三點的座談會,鎮會議室的空調開得太足,冷風吹得窗簾輕輕擺動。
肖鋒盯著牆上“為人民服務”的錦旗,聽趙國棟用指節敲著桌子:“穩定壓倒一切,考核指標就是指揮棒。”
老常委的聲音像台舊收音機,嗡嗡作響,“去年我們鎮信訪量下降15,這就是成績。”
“可西溝村的灌溉渠修了三年還在‘規劃中’,”肖鋒把筆記本翻到畫滿紅圈的那頁,聲音略微提高,“考核隻看結果,不看過程,資源就會往‘容易出成績’的地方流——比如產業園的圍牆,比村民的灶台高兩倍。”
會議室裡響起幾聲輕咳。
坐在末位的民政辦老王摸了摸後頸,肖鋒知道他想起上個月替獨居老人張奶奶申請危房改造,批文卡在“手續不全”的環節。
蘇綰轉著鋼筆,
“趙常委,肖主任,你們覺得,一個鄉鎮乾部最重要的素質是什麼?”
“執行力。”趙國棟立刻接話,
“上麵怎麼說,下麵怎麼乾。”
“協調力。”農技站站長擦了擦眼鏡,
“各村各戶想法多,得兜得住。”
輪到肖鋒時,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清晰而有力。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很輕,
“是判斷力。”他說,
“知道什麼該做——比如修渠比刷牆重要;什麼不該做——比如用扶貧款填麵子工程的窟窿;什麼必須堅持——比如村民按紅手印的訴求,不能當廢紙。”
會議室的掛鐘“滴答”走了三秒。
蘇綰的鋼筆尖在筆記本上戳出一個小坑,趙國棟的指節捏得發白,老王突然重重吸了下鼻子。
夕陽把鎮政府的樓頂染成金紅色時,蘇綰扶著水泥欄杆往下看。
風掀起她的西裝下擺,她摸了摸口袋裡的建議書複印件,紙張邊緣被她翻得卷了角。
樓下傳來小吳的聲音:“蘇處,明天返程的車七點到。”
蘇綰沒回頭,她望著肖鋒窗子裡的光,那光像顆星子,在漸濃的夜色裡明明滅滅。
不知過了多久,她摸出手機,給省廳的老領導發了條消息:
“基層有塊未琢的玉,該見見光了。”
晚風掀起她的發梢,樓下肖鋒的窗戶突然暗了——他關燈了。
蘇綰低頭看表,已經八點一刻。
她轉身往樓下走,高跟鞋的聲音在樓梯間撞出回聲,像在敲一麵等待被敲響的鼓。
鎮政府門口的路燈次第亮起時,司機把返程的行李搬上了車。
小吳抱著筆記本從樓裡跑出來,
“蘇處,肖主任說明早來送您。”
蘇綰整理著袖口的褶皺,目光掃過停在院角的越野車。
明天清晨八點,她就要離開這個小山鎮。
但此刻,她望著肖鋒辦公室的方向,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有些故事,才剛剛翻到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