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車禍瞬間那種天崩地裂的劇痛,而是綿長、尖銳、帶著撕裂感的疼,像有把鈍刀正順著左臂的骨頭縫來回鋸著。韓成功想睜開眼,眼皮卻重得像粘了膠水,耳邊是嗡嗡的鳴響,混著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忽遠忽近。
“水……”他喉嚨裡擠出嘶啞的氣音,才發現自己的嗓子乾得快要冒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燒火燎的灼痛。
“夫君!”
一聲帶著驚惶的女聲驟然貼近,緊接著,一隻微涼的手撫上他的額頭,指尖帶著淡淡的草藥味。韓成功費力地掀開眼皮,模糊的光影裡,先是看到一片素色的麻布,然後才聚焦到一張臉上——細眉微蹙,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道帶著倔強的弧線,雖荊釵布裙,卻難掩那份沉靜的氣質。
這張臉很陌生,卻又奇異地透著股熟悉感,像在哪本泛黃的畫冊裡見過。
“你是……”他想問“你是誰”,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含糊的氣音。
女子眼眶倏地紅了,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滴在他手背上,帶著溫熱的觸感。“夫君,我是如月啊。”她從身側的布包裡摸索出一個粗陶碗,碗沿還缺了個小口,裡麵盛著半碗渾濁的水,“你總算醒了,再不醒,如月……如月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夫君?如月?
韓成功腦子裡像塞進了一團亂麻,無數碎片式的畫麵猛地湧上來:身披沉重的鎧甲,手裡攥著冰涼的鐵刀,刀身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漫天的烽火裡,無數高鼻深目的胡人嘶吼著衝過來,他們的頭發是黃色的,眼睛是綠色的,嘴裡喊著他聽不懂的語言;還有眼前這女子,穿著華麗的襦裙,站在朱紅的門樓下,朝他盈盈一笑……
這些畫麵清晰得仿佛昨天才發生,可他明明記得,自己最後看到的是土方車刺眼的大燈,是柏油路上迅速蔓延開的血跡,是妻子在超市收銀台前疲憊卻溫柔的臉。
“我……”他想辯解,說我不是你夫君,我是韓成功,開網約車的,家住滬市虹口區……可喉嚨裡像堵著團棉花,怎麼也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左臂的劇痛再次襲來,他下意識地低頭去看,粗麻布的衣袍早已被血浸透,暗紅色的血漬凝結成硬邦邦的殼,一道猙獰的傷口從肩頭斜斜劃到肘彎,皮肉外翻著,隱約能看到裡麵白森森的骨頭。
這不是他的傷。他的傷應該在胸口,是方向盤撞出來的。
“彆動!”花如月連忙按住他的手,指尖微微顫抖,“這傷口剛用草藥敷過,亂動會裂開的。”她解開腰間係著的布帶,露出裡麵用油紙包著的藥粉,一股苦澀的草藥味彌漫開來,“前日在邙山,羯狗突然襲營,你為了護著張老丈家的孫女,被胡人的長矛挑中……”
羯狗?邙山?胡人?
這些詞像重錘一樣砸在韓成功的太陽穴上。他猛地想起自己睡前看的那本《晉史》,想起書裡寫的“永嘉之亂,中原陸沉”,想起“羯趙石勒,掠漢人為羊豕,稍不如意,即烹食之”,想起那個頒布“殺胡令”的冉閔,想起書裡配的插圖——胡騎鐵蹄下,漢人屍橫遍野,女子被繩索捆著像牲口一樣拖拽……
難道……
一個荒謬到讓他頭皮發麻的念頭竄了出來,卻又被左臂的劇痛死死釘在原地。他盯著花如月的臉,這張臉雖沾著塵土,眼角帶著淚痕,卻掩不住那份沉靜的氣度,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裡藏著堅韌,絕不是現代社會裡那些被生活磨得隻剩焦慮的女人能有的。
“現在是……哪一年?”他用儘全身力氣問道,聲音嘶啞得像破鑼。
花如月愣住了,眼裡閃過一絲慌亂,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夫君,你燒糊塗了?今年是永興二年啊。”見他眼神茫然,她又補充道,“就是大魏天王……薨逝後的第五年。”
永興二年。冉閔死後五年。
韓成功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冉閔死於公元352年,那現在就是公元357年?他真的……穿越了?穿到了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晉末亂世,穿到了這個五胡亂華、人命如草芥的時代?
他不是在滬市的雨夜開車嗎?不是被土方車撞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誰?”他盯著花如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
“你是韓成功啊!”花如月的聲音帶上了哭腔,“是大魏的典軍校尉,是我的夫君啊!你忘了?我們是在洛陽成的親,你說等平定了胡虜,就帶我們回你的故鄉徐州,給我蓋一座帶花園的宅子……”
韓成功。
連名字都一樣。
無數記憶碎片在腦海裡翻湧:少年時在徐州老家的田埂上奔跑,身後跟著一條大黃狗;十五歲投軍,在冉閔麾下做了個小卒,第一次揮刀砍死胡人的時候,手抖得握不住刀柄;在洛陽的酒肆裡遇見花如月,她穿著月白色的襦裙,正在給街邊的乞丐分饅頭;新婚之夜,他把自己攢了半年軍餉買的玉簪插在她發間,說“此生定護你周全”……
這些記憶不屬於他,卻又無比真實,像刻在骨頭裡的烙印。而他自己的記憶——滬市狹窄的出租屋,兒子第一次喊“爸爸”時的喜悅,妻子在超市貨架前精打細算的背影,網約車方向盤上磨出的繭子——卻像水中的倒影,碰一下就碎了。
“夫君,你彆嚇我……”花如月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是不是疼得厲害?我這裡還有點粟米,我去給你熬點粥……”
她轉身要走,卻被韓成功一把抓住。他的手很燙,帶著失血後的虛浮,卻抓得很緊。花如月回過頭,看見他眼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痛苦,有迷茫,還有一絲她從未見過的陌生。
“如月,”他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比剛才穩了些,“營裡……還有多少人?”
花如月愣了愣,隨即低下頭,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沒多少了……羯狗突襲的時候,大部分弟兄都戰死了,現在活著的,加上你,一共十七個,還都是帶傷的……”她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恐懼,“我們逃到這處廢棄的土屋,已經三天了,糧食快吃完了,藥也快沒了……”
韓成功環顧四周。這是一間破敗的土屋,四壁漏風,屋頂的茅草爛了個大洞,雨水正順著洞眼往下滴,在地上積成一小灘水窪。屋子角落裡堆著些乾草,十幾個傷兵或躺或坐地靠在草堆上,有人斷了胳膊,有人少了腿,個個麵黃肌瘦,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一個缺了條腿的年輕士兵靠在牆邊,見韓成功醒了,掙紮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疼得“嘶”了一聲。他咧嘴想笑,露出兩排焦黃的牙:“校尉……您醒了?俺就知道……您命硬……”
韓成功看著他空蕩蕩的褲管,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這張臉在他的記憶碎片裡出現過,是個叫狗子的徐州老鄉,去年才從軍,才十七歲。
“水……”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草堆裡傳出來,是個須發皆白的老兵,胸口插著一支斷箭,箭頭還留在肉裡。
花如月連忙走過去,用一個破陶碗,小心翼翼地給老兵喂水。老兵喝了兩口,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痰裡帶著暗紅的血。他抓住花如月的手,渾濁的眼睛望著韓成功:“校尉……護著……護著百姓……殺胡……”
話沒說完,他的手猛地垂了下去,眼睛還圓睜著,望著屋頂的破洞。
死了。
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死了。
韓成功的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在他的世界裡,人死是件天大的事,要報警,要辦葬禮,要開追悼會。可在這裡,一條人命就像路邊的野草,風一吹就倒了。
他想起書裡寫的,羯族人把漢人稱為“兩腳羊”,不僅殺了吃肉,還把漢人女子擄去,白天當奴隸,晚上肆意糟蹋,玩膩了就殺了做成“肉脯”。以前他隻當是史書的誇張,可看著眼前這具老兵的屍體,看著花如月強忍著恐懼給死者合上眼睛的樣子,他忽然覺得,那些記載恐怕還不夠慘烈。
“吼——”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嘶吼,像是野獸的咆哮,又像是人的獰笑,中間還夾雜著馬蹄聲,由遠及近。
屋裡的傷兵們瞬間緊張起來,一個個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因為傷勢太重,紛紛摔倒在地。狗子咬著牙,用僅有的一條腿撐著牆,想把地上的環首刀撿起來,卻怎麼也夠不著。
“羯狗……是羯狗追來了!”一個傷兵顫抖著喊道,聲音裡充滿了絕望。
花如月臉色煞白,連忙吹熄了屋角的油燈,屋裡頓時陷入一片昏暗,隻有屋頂破洞漏下的月光,照亮了地上的血跡和草屑。她撲到韓成功身邊,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冰涼:“夫君,怎麼辦?”
韓成功深吸一口氣,左臂的劇痛讓他保持著清醒。他看著屋裡驚慌失措的傷兵,看著花如月恐懼卻又強作鎮定的臉,看著角落裡老兵圓睜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不管他是誰,不管他來自哪裡,現在他就是韓成功,是這個破敗土屋裡唯一還能站起來的男人。
他不能像剛才那樣迷茫下去,不能像那些傷兵一樣絕望。
因為他的手裡,還握著刀。
因為他的身邊,還有要保護的人。
因為他是漢人。
“彆怕。”他拍了拍花如月的手,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左臂的傷口被牽扯著,疼得他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花如月連忙扶住他,用儘全力把他架起來。
他踉蹌了一下,站穩了。
月光從屋頂的破洞照下來,剛好落在他的臉上。花如月看著他的眼睛,那雙剛才還充滿迷茫的眼睛,此刻卻像淬了火的鋼,亮得驚人。
“狗子,”韓成功的聲音在昏暗的屋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把你的弓給我。”
狗子愣了一下,連忙用嘴叼過放在身邊的弓,用僅有的一隻手遞給韓成功。那是一張牛角弓,弓身已經有些開裂,卻被保養得很乾淨。
“其他人,”韓成功環視著屋裡的傷兵,“把能找到的石塊、斷矛都撿起來,守住門口和窗口。”
傷兵們愣住了,似乎沒反應過來。以前的韓校尉雖然勇猛,卻沒這麼鎮定過,尤其是在這種絕境裡。
“快點!”韓成功提高了聲音,“想活命的,就照我說的做!”
或許是他的語氣太堅定,或許是求生的本能被激發了,傷兵們紛紛動了起來。斷了胳膊的用嘴叼著石塊,少了腿的趴在窗口,手裡緊緊攥著斷矛。花如月也找了根磨尖的木棍,站在韓成功身邊,眼神裡雖有恐懼,卻沒有退縮。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夾雜著胡人的呼喝聲,還有鐵器碰撞的鏗鏘聲。韓成功走到窗口,小心翼翼地撩開破布的一角,往外望去。
月光下,十幾個羯族騎兵正圍著土屋打轉。他們個個身材高大,穿著簡陋的皮甲,頭發編成亂糟糟的辮子,手裡握著長矛或彎刀,臉上帶著猙獰的笑。為首的是個獨眼的羯將,臉上有一道從額頭劃到下巴的刀疤,正用生硬的漢話喊著:“裡麵的漢人,都出來受死!男的殺了,女的留下!”
他的目光掃過土屋,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韓成功的心臟狂跳起來。這就是書裡寫的羯族人?這就是那些把漢人當牲口的惡魔?他緊緊握住手裡的弓,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夫君,他們人太多了……”花如月的聲音帶著顫抖。
韓成功沒有回頭,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獨眼羯將。他想起自己開網約車時,遇到過搶包的歹徒,當時他沒敢追,事後懊惱了好幾天。他想起書裡那些被屠戮的漢人,想起剛才死去的老兵,想起花如月恐懼卻又信任的眼神。
不能再退了。
退一步,就是地獄。
他深吸一口氣,對身邊的狗子低聲說:“看到那個獨眼的沒?等會兒聽我口令,用石頭砸他的馬。”又對花如月說:“你去後麵,把那罐火油拿過來。”
火油是他們逃出來時從營裡帶出來的,本想用來取暖,現在卻成了唯一的武器。
獨眼羯將似乎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揮手:“衝進去!”
兩個羯兵催馬朝著門口撞來,馬蹄揚起的塵土濺在門板上。韓成功屏住呼吸,等馬快到門口時,突然喊道:“動手!”
“砰!”
狗子用儘全身力氣,將一塊拳頭大的石塊砸了出去,正好砸在馬腿上。那馬吃痛,猛地人立起來,把上麵的羯兵甩了下來。另一個羯兵的馬也被窗口扔出的斷矛刺傷,狂躁地嘶鳴著。
“放箭!”韓成功拉開牛角弓,瞄準那個摔在地上的羯兵,鬆開了手。
羽箭呼嘯著飛出去,雖然他的左臂劇痛影響了準頭,卻還是射中了羯兵的大腿。羯兵慘叫一聲,在地上翻滾起來。
“殺!”獨眼羯將怒吼著,親自催馬衝了過來,手裡的彎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韓成功一把拉過花如月,躲開劈來的彎刀。彎刀劈在門框上,木屑四濺。他趁機將手裡的火油潑了過去,正好潑在獨眼羯將的皮甲上。
“點火!”
花如月手疾眼快,將手裡的火把扔了過去。火油遇火,瞬間燃起熊熊大火。獨眼羯將慘叫著從馬上滾下來,在地上瘋狂地打滾,卻怎麼也撲不滅身上的火,淒厲的慘叫聲在夜裡傳出很遠。
其他羯兵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韓成功趁機喊道:“殺出去!”
他帶頭衝出門口,手裡的環首刀雖然沉重,卻異常順手。他想起記憶碎片裡那些揮刀的動作,憑著本能劈向一個羯兵的脖子。
“噗嗤”一聲,鮮血噴了他一臉,溫熱的液體帶著濃重的腥氣。羯兵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倒在了地上。
韓成功愣了一下,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那種觸感、那種聲音、那種氣味,都讓他幾欲作嘔。
“小心!”花如月的喊聲讓他回過神來,他猛地側身,躲開了身後劈來的彎刀,反手一刀砍在那羯兵的腰上。
傷兵們也跟著衝了出來,雖然個個帶傷,卻像瘋了一樣搏殺。狗子用僅有的一隻手抱住一個羯兵的腿,狠狠地咬了下去,直到被對方用刀柄砸暈過去,也沒鬆口。
羯兵們沒想到這些殘兵這麼凶悍,尤其是那個領頭的漢人校尉,眼神裡的狠勁讓他們莫名地發怵。幾個回合下來,他們已經折損了五六人,剩下的見領頭的獨眼羯將被燒死了,頓時沒了鬥誌,調轉馬頭就跑。
韓成功沒有追。他知道自己這邊傷亡也不小,根本追不上。他拄著刀站在月光下,渾身是血,左臂的傷口再次裂開,血順著胳膊流到地上,彙成一小灘。
花如月跑過來扶住他,眼淚又掉了下來:“夫君,你怎麼樣?”
韓成功搖了搖頭,看著地上的屍體,看著被燒焦的獨眼羯將,看著倒在地上的傷兵,突然覺得很累。他不是那個勇猛的典軍校尉,他隻是個開網約車的普通人,可現在,他卻不得不拿起刀,在這個吃人的亂世裡殺出血路。
“把弟兄們抬進屋,”他對花如月說,聲音裡帶著疲憊,卻異常堅定,“找草藥給他們包紮,活著的,都得活下去。”
他知道,這隻是開始。羯兵不會善罷甘休,亂世裡的危險還有很多。但他不能倒下,為了身邊這些信任他的人,為了那些死去的漢人弟兄,為了那個在記憶裡越來越清晰的“殺胡令”。
月光透過屋頂的破洞照下來,落在他沾滿血汙的臉上。他抬起頭,望著天邊那輪殘缺的月亮,仿佛看到了一千六百多年後滬市的雨夜。
那裡有他的家,有他的妻兒,有他熟悉的一切。可現在,他回不去了。
他的戰場,從滬市的馬路,變成了晉末的荒野。他的武器,從方向盤,變成了環首刀。
也好。
韓成功握緊了手裡的刀,血順著刀身滴落在地上,濺起細小的塵埃。
既然回不去了,那就讓這亂世,記住韓成功這個名字。
殺胡令的餘響,該有人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