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青冥派的契約殿外已聚了不少弟子。
謝昭珩垂眸替蘇小棠理了理被靈氣吹亂的發,指尖剛碰到她鬢角那枚缺角銅鈴,便聽見她突然抽了抽鼻子,仰起臉認真道:“謝哥哥……身上有苦苦的味道。”
他動作微頓。
從前他隻覺得這世間全是苦——被至親背叛的苦,父母血濺劍鞘的苦,獨自在寒潭練劍時蝕骨的苦。
可自撿到她之後,連風裡都飄著糖霜味。
她怎會覺得他苦?
許是方才靈力反衝的餘韻。
謝昭珩正欲笑著哄她,喉間卻突然泛起腥甜。
他猛地偏過頭,用袖口掩住唇,指縫間滲出一絲血珠。
“謝哥哥流血!疼不疼?棠棠給吹吹……”蘇小棠慌了,撲過去掰他手腕,鼻尖幾乎要蹭到他染血的袖口。
謝昭珩反手握住她的手,將血漬擦在自己袖上,聲音卻比往常更輕:“不疼。”他望著她急得泛紅的眼尾,喉間的疼突然就輕了——隻要她在,這點疼,算什麼呢?
殿外的劍鳴仍未止息。
清荷望著謝昭珩蒼白的臉,又看了眼還在蹦跳著給他“吹疼”的蘇小棠,終究沒說出掌門密令的事。
她垂眸將茶盞遞給隨行弟子,轉身時裙角掃過門檻:“儀式既成,我這就去回稟掌門。”
謝昭珩應了聲,低頭替蘇小棠理了理被靈氣吹亂的發。
他的指尖剛碰到那枚缺角銅鈴,便聽見她突然抽了抽鼻子,仰起臉認真道:“謝哥哥……身上有苦苦的味道。”
他的動作頓了頓。
他從前隻覺得這世間全是苦——被至親背叛的苦,父母血濺劍鞘的苦,獨自在寒潭練劍時蝕骨的苦。
可自撿到她之後,連風裡都飄著糖霜味。
她怎會覺得他苦?
許是方才靈力反衝的餘韻。
謝昭珩沒多想,隻笑著刮了刮她鼻尖:“傻丫頭,哥哥身上隻有糖。”
蘇小棠卻皺起眉頭,湊過去又嗅了嗅,最終將臉埋進他頸窩,悶悶道:“棠棠不喜歡這個苦。謝哥哥要把它趕走。”
謝昭珩應著“好”,卻在她看不見的角度,悄悄攥緊了袖口——那絲未擦淨的血,正透過布料滲出來,在玄色衣料上暈開一朵小紅花。
他望著殿外翻湧的靈氣,心底浮起一絲不安。
可這不安隻停留了片刻,便被懷裡溫軟的小身子焐化了。
管他什麼苦,什麼劫。有她在,天塌下來,他替她扛著便是。
儀式結束的喧嘩聲從殿外傳來時,謝昭珩正牽著蘇小棠往外走。
她像隻小糖糕似的黏在他臂彎裡,發頂的銅鈴隨著步伐叮鈴作響。
“謝師兄。”
一道陰陽怪氣的嗓音突然橫在兩人麵前。
謝昭珩抬眼,見是內門弟子周越,此人素日最愛攀比,上次比劍輸給謝昭珩後,總愛挑刺。
周越掃了眼蘇小棠沾著糖漬的衣角,冷笑一聲:“聽說謝師兄與這傻子結了共生契?倒真是劍仙的慈悲——不過,一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癡兒,也配與劍仙共生?”
謝昭珩腳步頓住。
蘇小棠本正盯著他腰間的玉佩發呆,聞言卻突然拽了拽他袖子。
她仰起臉,鼻尖微微翕動:“謝哥哥生氣了!有鐵鏽味!”
鐵鏽味?
謝昭珩一怔。
他突然想起,每次他強壓怒火時,體內靈力翻湧,連血都會泛出鐵鏽般的腥氣。
這是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隱秘,她卻……
“你說誰是癡兒?”
謝昭珩的聲音比平日更冷。
他垂眸看向蘇小棠,見她正攥著自己的衣袖,眼尾因緊張而泛紅,像隻被踩了尾巴的小奶貓。
周越還未反應過來,便覺頸側一涼。
謝昭珩的劍已出鞘。
青冥劍泛著冷光抵住周越喉結,劍氣割得他皮膚生疼:“她若傻,你連她腳印都追不上。再言者,廢修為。”
全場死寂。
周越額角冷汗直冒,連退三步撞在廊柱上,這才反應過來要磕頭告饒。
謝昭珩卻已收回劍,將蘇小棠的手塞進自己袖中裹緊:“怕不怕?”
“不怕。”蘇小棠搖了搖頭,手指悄悄勾住他的小指,“謝哥哥的劍,香香的。”
謝昭珩喉間的鬱氣忽然散了大半。
他低頭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餘光瞥見人群中赤火子欲言又止的模樣,便對蘇小棠道:“你先回竹苑等我,我去見長老。”
蘇小棠立刻扁了扁嘴:“要一起。”
“哥哥很快回來,給你帶桂花糖。”
她這才鬆開手,卻仍踮腳在他掌心塞了顆皺巴巴的水果糖:“謝哥哥吃甜的,就不苦了。”
謝昭珩望著掌心裡的糖,喉間發暖。
他目送她蹦跳著跑遠,發頂的銅鈴在風裡叮鈴作響,這才轉身走向議事殿。
深夜,赤火子的腳步聲在青冥殿外響起。
掌門正翻著古籍,見他進來,便放下竹簡:“契約的事,查得如何?”
“共生契已成,無法逆轉。”赤火子皺著眉,“但那蘇小棠……能識劍魂、感痛楚、辨情緒。今日謝昭珩動怒時,連我都未察覺靈力波動,她卻能聞出鐵鏽味。此等靈覺,極可能是失傳的‘九靈聖體’。”
“九靈聖體?”掌門摩挲著茶盞,“那可是能引動天地靈氣的體質,若為妖界所用……”
“青冥派危矣。”赤火子接口,“所以弟子建議,趁契約未深,將她……”
“不必。”掌門搖頭,“謝昭珩的劍,從不認錯人。當年他斬了背叛的親叔叔,劍指妖巢救回整村百姓,哪次不是認準了人心?若她是劫,也是他的命。”
赤火子欲言又止,最終抱拳道:“弟子遵命。”
清荷捧著密報從偏殿出來時,月已西沉。
她望著竹苑方向的燈火,想起掌門那句“去查查那丫頭的起居”,便裹緊披風往竹苑走。
繞過最後一叢修竹時,她腳步猛地頓住。
月光下,一道身影立在竹苑門前。
那人著青衫,眉目清俊如竹,卻生著一對淡青色的獸耳,正垂眸盯著她,眼底泛著冷光。
清荷喉間發緊。
她認出這是謝昭珩前幾日從妖林帶回來的小獸,如今竟已化出半人形——
“你,你要做什麼?”
青羽沒說話。
他隻是抬手指向竹苑內的燈火,又指向清荷,動作簡單卻分明:不許靠近。
清荷望著他指尖泛著幽光的利爪,終究退了半步。
她望著竹苑裡那盞暖黃的燈,突然明白——這傻姑娘,早就在被人護著了。
清荷的腳步在竹苑外的青石路上凝住。
月光被竹影剪得支離破碎,青羽半人形態的輪廓在斑駁光影裡愈發分明。
他淡青色的獸耳豎得筆直,眼尾延伸出兩道銀紋,像極了妖林深處那種專噬人心魄的靈狐——可此刻那雙泛著幽光的眼睛裡,沒有半分暴戾,隻凝著冰碴子似的冷意。
“她睡了。“青羽的聲音像碎冰擦過青銅,利爪在月光下折射出寒芒,“你若再窺,我不保證靈寵的爪子會不會劃破你的臉。“
清荷喉結動了動。
她原以為這不過是謝昭珩撿來的普通獸類,至多通些人性,卻不想才幾日便化出半形——這等化形速度,連千年妖修都未必能做到。
她後退半步,靴底碾過一片竹葉,脆響驚得青羽耳尖微動。
“我我奉命查探起居。“清荷攥緊披風,指尖幾乎要掐進掌心,“掌門隻“
“查起居?“青羽嗤笑一聲,利爪輕輕劃過她身側的竹枝。
碗口粗的青竹應聲而斷,切口平齊如劍削,“方才你在院外站了三刻,連她翻個身都數得清。“他向前逼近半步,清荷能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草木腥氣,“她是活人,不是籠中雀。“
清荷突然想起方才在議事殿外,謝昭珩為蘇小棠拔劍時,劍鳴裡裹著的那股子狠勁。
原來不是護劍,是護人。
她望著竹苑窗紙上映出的模糊人影——那抹影正翻了個身,發頂的缺角銅鈴輕響,像顆被風揉碎的星子——突然喉間發澀。
“我退。“清荷扯了扯被冷汗浸透的衣襟,“但求你莫傷無辜。“
青羽沒再說話,隻是側身擋住竹苑木門,像尊活的守夜獸。
清荷轉身時,聽見身後傳來極輕的一聲“喵嗚“,像是幼獸撒嬌的尾音,驚得她腳步微頓——原來他化形未穩,還留著獸類的本能。
竹苑內,蘇小棠正蜷在謝昭珩懷裡翻來覆去。
她睡得極不安穩,眉頭皺成小毛團,指尖攥著他衣襟的力道越來越緊,像要抓住什麼隨時會溜走的東西。
謝昭珩被她鬨醒,借著月光見她眼尾泛紅,喉間溢出細碎囈語:“黑煙吃爹娘謝哥哥彆去“
他渾身一僵。
那團黑煙是他此生最不願想起的噩夢。
十七歲那年,他跟著叔叔去鎮妖窟取靈玉,卻在回程時被引到妖巢。
叔叔早與妖物勾結,用他父母的血祭開了封印,黑紫色的妖氣裹著腥風撲來時,他爹將他推進密道,他娘握著斷劍擋在門前——最後他隻聽見娘喊了聲“珩兒快走“,便被黑煙吞沒了所有聲響。
“棠棠?“謝昭珩輕拍她後背,聲音發顫,“你夢見什麼了?“
蘇小棠沒有回答,隻是往他懷裡縮得更緊,鼻尖蹭著他鎖骨,又無意識地重複:“謝哥哥彆去彆去“
謝昭珩喉間發苦。
他原以為她的癡傻是障眼法,後來又覺得是天生的單純,此刻才驚覺——她或許根本不懂“黑煙“是什麼,隻是將他記憶裡最痛的那團陰雲,原封不動地揉進了自己的夢境。
窗外,更漏敲過三更。
共生契突然在兩人腕間泛起微光。
蘇小棠無意識地翻了個身,手覆上謝昭珩心口。
他能感覺到契約的靈力像溫泉般漫開,原本因回憶翻湧的血氣竟慢慢平息下來——這不是他刻意引導的,是契約自發的共鳴。
“原來“謝昭珩望著她睡熟的臉,喉結動了動,“每次我練劍走火入魔時,你總往我懷裡鑽;我深夜咳血時,你會把糖塞在我枕頭下;連方才靈力反衝的苦,你都聞得到“他指尖撫過她腕間與自己交纏的契約紋,“傻丫頭,你不是在討糖吃,是在用魂魄哄我啊。“
蘇小棠在睡夢中哼了聲,手指勾住他的小指。
謝昭珩低頭,見她唇角還沾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糖,在月光下泛著淡金色。
他突然想起初見那日,她蹲在破廟角落啃發黴的炊餅,見他進來就舉著半塊糖說“分你“——原來從那時候起,她就在用自己的方式,往他滿是裂痕的心裡填甜。
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時,謝昭珩替她掖好被角,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他站在簷下,望著竹苑外漸漸亮起來的青冥山,腕間契約紋還泛著淡青色的光。
“師兄?“晨練的小弟子抱著劍從廊下經過,“今日早課要去演武場,您“
謝昭珩應了聲,卻在提劍時頓住。
他望著手中青冥劍,突然發現自己心跳得比往日快——不是因為緊張,不是因為憤怒,是像有團軟乎乎的糖在胸口化了,連劍穗都跟著發顫。
他握劍的手鬆了鬆,又緊了緊。
今日的劍,怕是要練得亂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