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為巍峨的九玄宗山門鍍上了一層淡金。
練劍場上弟子們的身影已經開始晃動,劍氣破空之聲不絕於耳,唯獨角落裡的草堆中,傳來一陣與這清修之地格格不入的淒厲哀嚎。
“老子不要做人啊!!”
青羽蜷縮在草堆裡,兩隻毛茸茸的狐耳耷拉著,碧綠的眼眸裡蓄滿了水汽,他低頭看著自己下半身,崩潰地用爪子捶打著地麵。
原本華麗蓬鬆的九條狐尾還在,可狐身卻被一雙修長筆直、屬於人類男性的雙腿所取代。
這不倫不類的模樣,讓他恨不得當場昏死過去。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帶著銀鈴般的笑語。
“青羽,香香!”
蘇小棠像隻快樂的蝴蝶,蹦蹦跳跳地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最引以為傲的那條主尾巴,小臉蛋在柔軟的狐毛上幸福地蹭著。
這是她每天早晨的固定項目,也是青羽唯一能容忍她放肆的時刻。
然而下一秒,蘇小棠的小手順著尾巴根部往下滑,卻摸到了一片溫熱光滑的肌膚,觸感與毛茸茸的狐身截然不同。
她好奇地又捏了捏,那結實緊致的觸感,是她從未接觸過的。
她猛地鬆開尾巴,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睜大,視線順著那片肌膚往下,最終定格在那兩條突兀的長腿上。
“呀!”蘇小棠驚訝地捂住小嘴,“青羽長腿啦!”
她的聲音清脆,毫無惡意,卻像一根針,狠狠刺進青羽本就脆弱的自尊心。
“你才長腿了!你全家都長腿了!”青羽氣得渾身發抖,幾乎要炸毛,尖利的狐狸罵聲脫口而出。
就在他準備口吐芬芳,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罵個狗血淋頭時,一道清冷如冰雪般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契約反哺所致。”
謝昭珩一襲白衣,身姿挺拔如鬆,正緩步走來。
他的目光淡淡掃過青羽那雙人類的腿,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看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物事。
他停下腳步,視線落在青羽憤怒的臉上。
“你若再罵她一句,我就把你上半身也變成人。”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像一把無形的利劍,瞬間懸在了青羽的喉嚨上。
青羽的罵聲戛然而止,渾身的毛都嚇得根根倒豎。
他毫不懷疑,謝昭珩說得出,就絕對做得到。
讓他頂著一顆狐狸腦袋和人類的四肢……那畫麵太美,他不敢想。
青羽屈辱地閉上了嘴,用尾巴將自己的新腿蓋住,縮成一團,活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媳婦。
謝昭珩不再理會他,轉身對還蹲在地上研究青羽新腿的蘇小棠溫聲道:“棠棠,過來。”
蘇小棠立刻聽話地站起來,小跑到謝昭珩身邊,仰著臉看他。
“該教你吐納了。”謝昭珩領著她走到一棵古鬆下,那裡靈氣相對充裕。
他耐心講解道:“閉上眼,放空心神,去感受你周圍的氣息,它們像風,像水,無處不在。”
蘇小棠學著他的樣子,盤腿坐好,閉上眼睛。
半個時辰過去,她小臉憋得通紅,額上滲出細汗,卻還是一無所獲。
她感受不到風,也感受不到水,隻覺得屁股坐得好麻。
又是一個時辰,謝昭珩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見蘇小棠眉頭緊鎖,小身子歪歪扭扭,顯然是到了極限。
或許,她真的天生靈脈閉塞,無法踏上仙途。
他心中微歎,正欲讓她放棄,異變陡生。
一直緊閉雙眼的蘇小棠,鼻子忽然像小狗一樣輕輕抽動了兩下。
她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露出一種滿足又癡迷的神情。
“聞到了!”她驚喜地睜開眼,目光灼灼地看著謝昭珩,“謝哥哥身上有甜甜的氣!好好聞!”
謝昭珩整個人都僵住了。
甜甜的氣?
他周身靈氣早已收斂得與凡人無異,哪怕是宗門長老,也無法輕易窺探他的深淺。
這丫頭,竟說聞到了他身上的氣?
而且是……甜的?
他心頭巨震,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劃過腦海。
那絕非普通的靈氣,而是他以本命精血溫養,隱藏在靈府最深處的劍魂本源氣息!
那是他身為絕世劍修的根基,是他最大的秘密!
此氣息無形無質,隻與神魂相連,彆說聞到,就算是元嬰期的大能,若非他主動釋放,也絕無可能感知到分毫!
可她,一個被斷定為癡傻的凡間孤女,僅僅憑借最原始的嗅覺,就捕捉到了這絲連他自己都快要忽略的本源氣息?
這怎麼可能!
謝昭珩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深邃,他看著蘇小棠那雙清澈見底、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眸,心中第一次湧起了滔天巨浪。
這個他順手救下的小傻子,身上到底還藏著多少秘密?
午時,宗門負責丹藥的赤火子長老,笑嗬嗬地找上了門。
他頂著一張和善的胖臉,說是奉掌門之命,來檢查一下蘇小棠與謝昭珩的共生契約印記是否穩固。
“昭珩啊,你彆多心,畢竟是人妖共生,宗門也是為了你好。”赤火子一邊說著,一邊不著痕跡地朝蘇小棠靠近。
謝昭珩眸光微冷,卻沒有阻止。
他倒想看看,這位素來與妖族有舊怨的長老想耍什麼花樣。
赤火子走到蘇小棠麵前,裝作仔細端詳她額間那枚淡紅色的契約印記,枯瘦的手指看似隨意地抬起,指尖卻悄然彌漫開一絲極其隱晦的妖氣。
這妖氣陰冷而暴戾,與青羽那種靈獸的純淨氣息截然不同,是他早年斬殺一隻大妖時,用秘法收集而來。
他斷定,這癡女若真是妖邪偽裝,或是與妖族有染,對這絲同源但充滿惡意的氣息,必然會有所反應。
就在那絲妖氣即將觸碰到蘇小棠的瞬間,原本還呆呆站著的小姑娘,像是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後退了一大步,躲到了謝昭珩身後。
她皺著小巧的鼻子,嫌惡地小聲嘀咕:“臭臭,不好聞,不像謝哥哥。”
聲音雖小,但在場的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
赤火子的笑容僵在臉上,
而謝昭珩,在蘇小棠後退的那一刻,身形已如鬼魅般擋在了她的身前,將她完全護住。
他周身的氣溫驟然下降,目光如萬年玄冰,直直射向赤火子。
“長老。”他開口,聲音冰冷如刃,“若有疑慮,請直接稟報掌門。棠棠她,經不起試探。”
一股磅礴的劍壓轟然降臨,赤火子隻覺得心口一窒,仿佛被一柄出鞘的絕世神兵抵住了喉嚨,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臉色煞白,連連擺手:“誤會,都是誤會……我隻是關心則亂,關心則亂……”
說罷,他再也不敢停留,狼狽地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
不遠處的遊廊之下,一道纖細的身影悄然隱沒。
清荷手持一枚玉簡,指尖靈光閃爍,迅速將方才的一幕記錄下來。
“蘇氏,名小棠。年約十五,心智癡愚。然,能以嗅覺辨識謝師兄之劍魂本源,且對高等妖氣極度敏感,排斥反應強烈。恐非尋常孤女。”
她停下筆,看著玉簡上的字跡,秀眉微蹙。
“謝師兄護得太緊了……密不透風,根本沒法細查。”清荷輕聲歎了口氣,合上了玉簡。
掌門師伯讓她暗中觀察,可謝師兄那副樣子,彆說查探,就是多看那蘇小棠一眼,都像要剜掉她的眼睛。
這差事,真是越來越難了。
暮色四合,晚霞染紅了天際。
練劍場邊,青羽終於接受了自己長出人腿的悲慘現實。
他生無可戀地坐在石階上,九條尾巴有氣無力地在身後鋪開,像一地枯萎的錦緞。
“罷了,罷了……”他仰天長歎,碧綠的眸子裡滿是滄桑,“天道不公,命該如此。既然是共生契約,你們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子也得跟著完蛋……唉,以後隻能護著你們倆了。”
他正自怨自艾,忽然感覺膝蓋一重。
一低頭,蘇小棠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了他的膝前,正仰著小臉,用那雙不染塵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她的手裡,捧著半塊用油紙包著的麥芽糖。
“青羽,不哭。”她把糖小心翼翼地遞到他嘴邊,聲音軟糯,“棠棠分你吃。”
那塊糖上,甚至還帶著一個小小的牙印,顯然是她自己的口糧。
青羽愣住了。
他看著那雙澄澈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半塊晶瑩的糖,鼻尖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甜香。
自從被謝昭珩強行契約以來,這個傻子不是抱著他的尾巴喊香香,就是闖禍讓他背鍋,他從來沒給過她好臉色,張口閉口不是“蠢貨”就是“傻子”。
可她,卻在他最狼狽、最沮喪的時候,把自己的寶貝分給了他一半。
一股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像暖流般淌過青羽冰冷的心。
他張了張嘴,那句習慣性的“滾開”卻怎麼也罵不出口。
最終,他鬼使神差地低下了頭,輕輕叼走了那半塊糖。
甜絲絲的味道在口腔裡化開,一直甜到了心底。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
蘇小棠抱著她那個裝滿糖果的小陶罐,蜷在床上睡得正香,小臉上還帶著滿足的微笑,仿佛在做什麼美夢。
謝昭珩盤膝坐在不遠處的蒲團上,靜靜守著她。
共生契約讓他必須時刻留意她的安危,這已成為他的習慣。
靜謐的房間裡,隻聽得見女孩清淺的呼吸聲。
忽然,睡夢中的蘇小棠似乎有些不安,她的小眉頭輕輕皺了起來,嘴唇翕動,發出一聲含混不清的呢喃。
“謝哥哥……”
謝昭珩睜開眼,以為她做了噩夢,起身走到床邊。
“……疼嗎?”
那聲音細若蚊蚋,卻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謝昭珩微微一怔,以為她是在說夢話。
他伸出手,想如往常一樣,用指尖的靈力安撫她,讓她睡得更安穩些。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額頭的那一刻,蘇小棠額間那枚淡紅色的契約印記,毫無征兆地閃爍了一下,發出一道微不可見的紅光。
與此同時,一股尖銳而熟悉的刺痛,猛地從謝昭珩的左肩深處傳來!
那痛感來得如此突兀,如此劇烈,宛如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舊傷之上!
謝昭珩悶哼一聲,身形微晃,臉色瞬間白了幾分。
他下意識地捂住左肩,那裡,是數年前與魔尊死戰時留下的道傷,平日裡被他用絕強修為死死壓製,隻有在月圓之夜或是靈力耗損過度時,才會隱隱作痛。
可今夜既非月圓,他也未曾動武,道傷為何會突然複發?
不對!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蘇小棠額頭上那枚漸漸隱去的印記,一個驚人的念頭讓他渾身冰涼。
這不是他的道傷在複發……而是他此刻感受到的痛楚,通過共生契約,傳遞給了睡夢中的她。
而她無意識的呢喃,又將這份感同身受,反饋了回來!
原來這共生契約,共享的不僅僅是氣息和生命,竟然……還能傳遞痛感!
謝昭珩的眉頭緊緊鎖起,看著女孩恬靜的睡顏,心中翻江倒海。
這丫頭……連痛都要替我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