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寧的指尖撫過光滑潔白的絲緞,銀針帶著淡青色絲線輕盈落下,刺入柔軟的織物。新工作室裡彌漫著鬆木、真絲和陽光混合的氣息,乾淨,溫暖,充滿了新生般的寧靜。那場浸透血色的風暴仿佛已被徹底清掃乾淨,連同空氣中殘留的恐懼與瘋狂,一同鎖進了警局的證物櫃深處。
窗外的青溪鎮呈現出一種劫後餘生的、小心翼翼的平靜。河岸上遊老槐樹附近依舊拉著警戒帶,像一塊尚未愈合的傷疤,提醒著人們那場驚心動魄的對決。關於“繡娘詛咒”、“紅衣女鬼索命”的流言雖被官方壓住細節,卻在鎮民口耳相傳中演變成了無數光怪陸離的版本,成了夏日傍晚納涼時壓低的秘語,為這座古老小鎮又添了一層神秘的陰影。隻有桑寧知道,真正的陰影,深藏在人心深處。她腕上那圈曾被紅線纏勒的淡痕,在每一次觸碰針線時,都像一道無聲的印記,提醒著她走過的深淵。
程巍出現在工作室門邊的頻率漸漸規律。他總是穿著便服,不像執行公務,倒真像是個笨拙的學生。第一次正式拿起繡針,他那雙習慣了扣動扳機、製服凶徒的手,對著纖細的銀針和滑溜的絲線,竟顯得如此笨重,甚至有些令人發笑。
“放鬆……你捏得太緊了。”桑寧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繞過繡架走到他身邊。她伸出手,輕輕覆在他緊繃的手背上,指尖微涼,帶著常年握筆、撚線的細繭。“這裡不用力氣,靠的是指尖的感覺。”她引導著他的手指,調整角度,聲音低而清晰,“針尖垂直下去,輕輕帶一點,從布的背麵挑上來……對,就是這樣。”
她的氣息拂過他耳畔,一縷碎發垂落,無意間蹭過他的手臂。程巍的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不是緊張,而是另一種陌生的、帶著細微電流般的悸動。他側過頭,撞進桑寧專注地凝視著針眼的眸子裡,那裡麵沒有往日的驚悸和傷痛,隻剩下一種沉靜的、近乎透明的清澈,映著窗外流瀉進來的金色光暈。她能感覺到他手臂肌肉在她的引導下慢慢鬆弛下來,那是一種全然的信任。
窗台上的梔子花開得正盛,清香浮動。是桑寧新擺的盆栽,她小心翼翼避開那些乾枯、染血的花瓣記憶,選擇鮮活的生命力來覆蓋過往。程巍的目光落在那些白色的花朵上,眼神有些悠遠。“我媽以前也喜歡養梔子,她說這花乾淨。”他低聲說了一句,仿佛隻是無心的呢喃。
桑寧手指的動作微微一頓。這是程巍第一次提及私事。她沒接話,隻是輕輕“嗯”了一聲,繼續專注於他針下的那一點細微角度。工作室裡隻剩下絲線穿過布料的“沙沙”聲,陽光透過窗欞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斜影,一種無言的默契在針線和呼吸間流轉。每一次的教學,於程巍是笨拙的學習,於桑寧,卻是一種無聲的心理療愈。她需要用這種純粹、可控的創造,來重新掌控被恐怖打斷的人生節奏。而程巍的存在,像一根穩穩的支柱,讓她在摸索前行時不至於再次傾覆。
平靜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警局的一個電話打破了這份刻意營造的安寧。
電話是程巍打來的,語氣一反往日的鎮定,帶著一種強行壓製的沉重和難以置信的凝重:“桑寧,有件事……需要你過來一趟。就在警局證物室。”
證物室裡,恒溫恒濕,冰冷的空氣與整齊排列的鋼架營造出一種肅殺的氛圍。當桑寧跟著程巍走到那個特彆標注著“連環案核心證物”的鋼架前時,她感到一股寒氣從脊椎爬升上來。
程巍戴上手套,極其小心地捧下一個用透明高強度樹脂密封的立方體。立方體內部,浸泡在澄清福爾馬林溶液中的,正是那個曾在許潔地下室祭壇上供奉的恐怖玻璃罐——許瑩那截浸泡了三十年的慘白指骨。而此刻,那指骨的旁邊,在溶液底部靜靜沉浮的,還有幾根長短不一的銀針!針尖在溶液中閃著幽冷的光,每一根都帶著熟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寒。
“技術科在做最後一遍清點存檔歸檔,準備移交長期封存庫。”程巍的聲音低啞,帶著一絲顫音,手指指向容器底部邊緣,一處極其細微、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拚接痕,“然後……發現這個。有人把罐底切開過!切割工藝異常精細,幾乎無縫重合,技術手段都極難發現!然後……”他指向漂浮在指骨旁,一根最長、針尖似乎曾被某種東西浸泡過而微微發黑的銀針,“這根針,不在原始入庫清單裡!是後來被放進去的!”
桑寧的呼吸瞬間停滯,她倒退一步,胃裡翻江倒海!是誰?!能在警局重地,在層層監控鎖定的核心證物上動手腳?!還放進去一根如此詭異、充滿儀式感的銀針?!
仿佛回應她的疑問,程巍將電腦屏幕轉向她。畫麵是證物室門口的監控錄像片段(清晰度比常規走廊高,但覆蓋區域受限)。一個穿著低調度高、身形瘦削的男人推著證物轉運推車經過證物室門口。時間顯示是三天前的深夜交接班時段。男人戴著合規的一次性帽子和口罩,步伐從容地刷了權限卡進入(係統顯示是臨時調來協助技術清點的痕檢科支援人員‘趙斌’的合法權限)。他的臉完全被遮擋,但他的動作……在即將進入門口的瞬間,他極其自然地抬手調整了一下帽簷,動作流暢無懈可擊。可就是這個抬手的角度,監控捕捉到了他揚起的手腕內側——一道清晰的、略呈彎月狀的長條疤痕!位置、形狀,甚至那種細微的猙獰感,瞬間與桑寧在茶館與許潔對峙時瞥見的白薇手腕上的那道疤重合!
“白薇?!”桑寧失聲驚呼,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倒流!那個為了保護她而死在許潔針下的女人?!她不是早已確認死亡了嗎?!
“我們立刻核查了‘趙斌’。”程巍的神情更加凝重如冰,“查無此人!係統內的身份信息是黑客偽造的幽靈賬號!調取整個區域的監控,這個‘趙斌’在完成證物室的操作後十分鐘,就從一樓西側存放打掃工具和舊檔案的通道死角處……消失了。像蒸發一樣。帶走了一個保潔員備用的深色外套和一頂帽子。所有外圍監控再沒捕捉到匹配的身形!”
恐怖像冰水一樣澆遍桑寧全身!一個本該死了的人,卻如幽靈般潛入警局核心區域,在象征複仇終結的核心證物上留下了新的“針”!
“為什麼……為什麼是針?還是放在……”桑寧指著那浸泡著許瑩遺骨和凶針的恐怖容器,聲音發顫。這根黑針代表的惡意、儀式感,甚至遠超許潔!
程巍關掉了屏幕,燈光下,他的臉色是鐵灰色的:“也許……是我們過早慶祝了‘終結’。”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穿透了證物室冰冷的空氣,射向未知的黑暗,“這根針,可能是新的引線。‘趙斌’的身份……白薇手腕上消失的疤……這些都指向一個我們忽視或誤判了的關鍵點:當年河邊‘四姐妹’,也許從來就不是四個女孩那麼簡單!還有一個深藏幕後、推動她們‘契約’,並在所有參與者死後出來‘收針’的……第五人!或者說……白薇的死可能是個局!是她和另一個力量的配合脫身?”
他最後那句話,如同驚雷在桑寧腦中炸響!她猛地想起了許潔撲向白薇時,白薇那決然推開她的動作……那份犧牲在那一刻無比真實!難道……白薇的死,是她與許潔合演的一出金蟬脫殼?為了掩蓋一個更大的陰謀?!又或者,白薇也是被操控的棋子?河邊“契約”的參與者,並非表麵那麼簡單?!
“還有更麻煩的。”程巍的聲音幾乎要凍結,“我們排查了近一個月內鎮上所有新出現的、或者有異常行為的陌生麵孔……沒有特彆發現。但老麵孔裡……有個新線索。你工作室對麵街角新開的那個小畫廊,叫‘塵光’的老板,身份還在核實,但……鎮上有不止一個人,在清晨或傍晚見過他閉店時拿畫框時,手臂皮膚上……似乎有類似疤痕的反光。”這條線索指向了與“趙斌”相似的特征!那個看似無害、每日悠閒澆花畫畫的男人?
恐懼並非僅僅來源於證物室的針。就在證物事件的衝擊波尚未平息之時,工作室裡發生了一件更令桑寧感到不安、甚至毛骨悚然的小事。新招的、那個對刺繡流露出純粹興趣的安靜少女小玲,某次在整理一個積壓舊物、裝滿姑姑早年廢棄繡線和小物件的箱子時,突然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
“桑老師,您看這個!”小玲手裡捧著一隻小巧的、被壓在箱底布滿灰塵的圓形刺繡繃子,大約隻有手掌心大。繃子上的布是普通的白棉布,上麵用極其粗陋、針腳歪歪扭扭的彩色絲線繡著圖案——構圖、風格之幼稚,明顯是孩童手筆。像是某種初學塗鴉的印記。
繡麵中心,是用歪歪扭扭、粗細不均的黑色線繡成的一團看不清形狀的亂麻。但在這片混亂的黑色下方,卻用醒目的血紅色繡線(即使曆經歲月,那紅色依舊刺眼),繡著一個極其彆扭、但結構清晰的“x”和一個“y”,兩個字母靠得很近,幾乎疊在一起。
而在圖案的左下角不起眼的地方,用更細小的藍綠色線,繡著一個簡筆的小房子,以及……小房子門前一個孤零零站立、看不清麵容的極簡女孩輪廓。女孩輪廓的旁邊,還有一個更小的、用黑線勾勒的方形小點,像一塊被刻意放置的石碑或……墓碑?
“咦,這些線好特彆,”小玲好奇地用指尖撚起其中一根掉落在箱子裡的深綠色線頭,放到鼻前聞了聞,有些困惑,“有一股……淡淡的藥草味?不像是普通繡線。”
桑寧渾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像是凝固了!她從小玲手中幾乎是奪過了那隻小小的、布滿灰塵的圓繃!她死死盯著那個刺目的紅色“x”和“y”——她親手在河邊泥土中挖出的戒指內側刻的字母!x(瑩)y(雅,桑芮的昵稱)!這是她們隱秘關係的童年版印記!還有那個孤零零的女孩輪廓和小黑方塊……是什麼?
更讓她寒毛直豎的是那根深綠色“藥草味”線頭!那股味道!那股在許潔充滿血腥與腐敗的地下祭壇裡彌漫的、混合著浸泡許瑩遺骨與梔子乾花的、若有若無的古怪藥草氣息!怎麼會出現在她姑姑存放童年舊物的箱子裡?!出現在一根看似普通的舊線上?!
這小圓繃是誰的?姑姑小時候的習作?還是……彆人給她姑姑繡的?上麵那些符號,是無意識的塗鴉,還是某種隻有當事人才能解讀的、埋藏了數十年的密碼?!
一股無法言喻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比看到福爾馬林罐中的銀針更加徹骨。難道……那種令人作嘔的氣息,那種隱秘的、扭曲的聯係,早就如同線頭一樣,在數十年前,就無聲無息地纏繞進了她的家族?纏繞進了她自幼長大的這棟老宅?這根不起眼的深綠色舊線,是命運在數十年前就悄然打下的第一個死結嗎?!
程巍趕來時,桑寧正獨自坐在空蕩的工作室裡,麵前放著那個小小的圓繃和那根深綠色舊線頭。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卻驅散不了她臉上的陰霾。她將圓繃和線頭推到他麵前,聲音乾澀得厲害:“查這根線。所有的線!還有這個……這個東西的來源。”
程巍拿起那根線頭,湊近鼻尖,他作為刑警特有的敏銳嗅覺捕捉到了桑寧描述的“特殊藥草味”,臉色驟然陰沉如水。而當他的目光觸及圓繃上那刺目的“x”和“y”時,更是瞳孔猛然一縮!他立刻明白了這兩件物品背後可能蘊含的可怕意義:這根線,這個小物件,竟將塵封數十年的舊事與眼前的危局直接貫通!
“交給我。”程巍隻說了三個字,但那沉重如山的力量感卻奇異地衝淡了桑寧的驚懼。他將線頭和圓繃小心裝入證物袋,“我會讓技術科用最快的速度做成分分析和溯源鑒定。鎮上那個‘塵光’畫廊,所有新出現的、形跡可疑的人物,包括你對麵那個老板,我都會帶人重新篩一遍!”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帶著一種要撕開所有迷霧的決心。
夜幕降臨,工作室裡隻剩下桑寧一人。新繃在繡架上的絲緞,勾勒的並蒂梔子隻繡了一個含苞欲放的花蕾便停了,在燈光下顯得孤零零的。她站在繡架前,拿起一枚銀針。銀針冰冷銳利的光芒,映著她疲憊卻異常清醒的臉龐。
她沒有繼續繡那朵象征新生的花,卻鬼使神差般從線盒裡抽出了一段深沉的、接近墨色的藏藍絲線。這根藍,像極了童年記憶裡某個模糊、不安的角落。
指尖撚過細線,感受著它在指腹的輕微滯澀感,似乎帶著某種沉重歲月的積澱。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了那個被暫時放在工作台一角的舊圓繃上——那混亂的黑色亂麻,血紅的“x”“y”,孤零零的女孩輪廓,還有那個不起眼的黑色小方塊……
窗外,“塵光”畫廊的方向,似乎亮著一盞微弱、昏黃的燈光。
一種奇異的衝動攫住了桑寧。她幾乎是本能地,沒有去構思什麼美好圖景,而是按照那舊繃上殘留的、混亂卻又帶著詭異吸引力的構圖,落下了針尖。
冰冷的銀針,刺穿了光潔柔韌的新緞。藏藍色的絲線從潔白的布帛背後鑽出,如同從黑暗中探出頭顱的怪物。她沒有繡梔子,沒有繡花鳥,她的指尖憑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牽引,開始小心翼翼地,一針,一針地勾勒——不是房屋,不是風景,而是……一個臉孔。
一個模糊的、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泣的……小女孩的臉孔。
針尖輕輕刺入、挑起。動作緩慢,如同在挖掘一段被刻意掩埋的記憶。隨著輪廓漸漸清晰,桑寧的心臟開始以一種不正常的頻率鼓動起來。這陌生的麵孔……為什麼卻讓她生出一種詭異的、骨髓發冷的熟悉感?
她努力在記憶深處挖掘,像在漆黑的河底摸索一塊冰冷的石頭。某個午後?某次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