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餘忽然環住了李識衍的腰。
她的指尖微微發抖,沉默不言的將臉埋在他胸前,能聽見李識衍驟然加速的心跳聲。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與他這麼親近。
李識衍整個人僵在原地,眼中閃過無措。
他小心翼翼地撫上她的發絲,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慌亂:“阿餘,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還是有人欺負你了?”
桑餘搖搖頭,眼眶濕熱。
她深吸一口氣,鬆開了李識衍,從他懷中起身。
走到梳妝台前,桑餘從最底層的抽屜裡取出一個上了鎖的木盒。
李識衍的目光在看清木盒的瞬間凝固。
那是三年前成親時,他親手交給她的退婚書——若有一日她後悔了,隨時可以解除婚事。
“阿星……”他的聲音發顫,素來沉穩的眸子裡第一次浮現出彷徨和無措,“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你告訴我,我都可以改的……”
桑餘用鑰匙打開木盒,取出那幾張薄薄的紙。
李識衍的心都快疼的扭曲了。
光是站在那裡都覺得支撐不住了。
桑餘拿著那幾張紙,草草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燭火在她眼中跳動,映出一片決然。
她將退婚書伸向燭台,火舌瞬間舔上紙角。
紙張在兩人之間燃燒,化作片片灰蝶,飄落在青磚地上。
“我把後路斷了。”桑餘輕聲說,抬眸對上李識衍的目光,“李識衍,你明白了麼?”
李識衍的瞳孔劇烈收縮,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一般。
片刻後,他幾步上前,將桑餘緊緊的摟入懷中,顫抖得厲害,仿佛抱著易碎的珍寶。
他明白。
他怎麼會不明白?
他的阿星,終於真心實意的接納了他。
他不用等到白首的那一日了。
“阿星……”李識衍的聲音哽咽,溫熱的淚水落在桑餘頸間,聲音發悶:“以後,我就是你的退路。”
桑餘感受到了他劇烈的心跳,抬手撫上他的後背。
這個總是從容不迫的人,此刻卻像個孩子般在她肩頭,沉默無言的啜泣著。
仿佛經受了驚天動地,憾人心扉的事情。
被李識衍這樣深愛著,連靈魂都會跟著發燙。
窗外,一輪滿月高懸。
花香透過窗紗漫進來,與燭煙糾纏在一起。
——
幾位大臣從禦書房裡退了出來,一一離開。
趙德全年紀大了,如今多伺候在祁蘅身邊的,是他的乾兒子,小太監春連。
春連剛到禦前伺候時,乾爹時常提醒他:“咱們這位陛下喜怒無常,你可得小心。有些時候啊,他動了盛怒,你就閉上嘴聽著就行,他總之是不會要了你的命。”
春連把這些話牢記於心。
但伺候了大半年,似乎和乾爹說的又不太一樣。
祁蘅從三年前,就變了很多。
俊美囂張的少年帝王,不知怎麼回事,身上那股張狂的氣息早就逐漸蕭索。於人於事也都是各留一線,不會輕易動怒,心態就像入了秋,常常就是聽著眼前不懷好意的諫臣說,帶著平和的笑,等他們說完,再把他們拖下去殺了。
不像二十五歲。
像四十五歲。
三年時間好像老了很多。
麵容變得更加骨削鋒利,卻連笑都很費勁。
季遠安如今已經不是禁軍統領,而是上陣殺敵的鎮遠大將軍,去年在邊疆打了一場硬仗,受了重傷,險些沒保住命,祁蘅將人便留在了京城養傷。
他時常到宮中來陪祁蘅喝酒。
是祁蘅主動要求的。
因為身邊曾見證過他和桑餘過去點滴的,隻有季遠安了。
季遠安今日又來了。
推開門,殿裡沒掌燈,空無一人昏暗一片,隻有撲麵而來的濃濁酒氣,跟在酒罐子裡泡了一遭一樣。
季遠安還覺得古怪,這人叫他來,怎麼自己不在。
剛走一步,就被什麼東西擋了一下,踉蹌的往前摔了一步。
季遠安不耐煩地低頭看去。
下一刻,神色便微微凝滯。
隻見祁蘅靠坐在門邊,衣袍鬆散地披在身上,手裡攥著半壺酒,已經醉得眼神渙散。
月光從窗欞間漏進來,照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蕭索。
“嘖。”
季遠安歎了口氣,無聲的歎了口氣,就勢坐在祁蘅旁邊。
然後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酒壺,對著壺嘴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燒得他皺了皺眉。
“你好歹是皇帝,能不能喝點好酒?這麼烈,不怕把自己喝壞?”
祁蘅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坐著,誰都再沒有開口。
殿外傳來更鼓聲,三更天了。
季遠安知道祁蘅在痛苦什麼。
桑餘走了以後,他整個人就像被抽走了魂魄。
“當初是你自己把人放走的,高燒昏迷喊著她的名字,既然都放走了,為什麼又要折磨自己?”
祁蘅說:“我以為,她會回來。”
季遠安聽後嗤笑了一聲,他遙遙的望著月光,若有所思:“她怎麼可能回來呢?當初我對她還恨著的時候,讓她跪在我麵前,你經過,卻替她撐腰都不敢,我一個人男人看著,都想對你死心了。”
過去的種種,像是腐朽的瘡痕,長在所有人的心上。
“……是,是啊……當初為什麼要對她那樣不好呢?”
祁蘅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問著自己。
“有時候人活在當下,看不清自己的心,不知道自己的情意,隻想和對方爭出個輸贏,看著對方服軟。可你忘了,阿餘姐姐從來不是會與你相爭的人,是你自己,逼走她的。”
是祁蘅,一步步鑄就的如今結局。
季遠安覺得他怨不得任何人。
其實,季遠安和祁蘅兩個人都變了很多。
他們都長大了,已經學會了如何粉飾太平,如何避重就輕,學會了對很多事避之不談。
但這一刻,季遠安像是想替桑餘報複一下祁蘅一般,惡意的說出了祁蘅所有的不堪。
祁蘅沒生氣。
他突然笑了,笑聲在空蕩的大殿裡回蕩,淒厲得像是受傷的野獸。
他一把搶過酒壺,仰頭將剩下的酒一飲而儘,酒液順著下巴滑落,染濕了胸前的衣襟。
“你說的沒錯,因為我!因為朕!都是因為朕……可是,她不能一次機會都不給我吧?不能藏起來不讓我找到吧?朕讓人找遍了各州連她的……她的屍首都找不見,她就這麼決絕?”
“陛下……”季遠安看著他,目光肅穆,“你放手吧。”
祁蘅沒有回答,隻是將空酒壺狠狠砸向牆壁,瓷器碎裂的聲音在殿內炸開。
他蜷縮起身子,將臉埋進膝蓋裡,肩膀微微顫抖。
月光靜靜地灑在兩人身上,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祁蘅想:
不會放手的。
除非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