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餘的指尖剛碰到那片鋒利的碎瓷,祁蘅的瞳孔驟然緊縮。
“桑餘!”
他幾乎是撲過去的,手掌不顧一切地攥住了那片瓷刃。
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掌,鮮血順著他的指縫往下一滴又一滴,像一串猩紅的珊瑚珠。
但這點疼,比不上心裡的痛。
這一刻,他似乎已經細微的察覺到,原來自己給她帶來了這樣滔天的絕望。
今天鬨過頭了。
原來桑餘不會再無條件的縱容他了。
“對不起……”祁蘅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彆傷害自己,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桑餘冷冷的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說:“放我走!”
但那抹淡淡的愧疚和醒悟,立刻就被祁蘅否決了。
他是皇帝,他可以負天下任何一個人,但絕不可讓天下人負他。
桑餘負了他的所有。
他篤定,桑餘一定有會後悔今日一切的一天,他等著那一天,等著桑餘求自己,重新讓她回來。
祁蘅慢慢鬆開瓷片,碎瓷落地。
他黯然的垂著眸,點了點頭。
他緩緩直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坐在地上的桑餘,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好。”
他忽然笑了,那笑意未達眼底,“既然你執意要走,朕就不會再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你機會。”
雨聲漸大,敲打在佛堂的琉璃瓦上,像無數細小的嘲笑。
他轉身扶起嚇呆的陸晚寧,動作小心地護著她的肚子,卻再沒看桑餘一眼。
“回宮吧。”
他對陸晚寧說,聲音疲憊得像老了十歲。
隻是到門口時,祁蘅又停了下來。
“桑餘,記住今日。”他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冷得刺骨,“出了宮門,世上再不會有人像朕這般真心待你。”
一道閃電劈落,照亮他半邊側臉。雨水順著血水,從他的下頜滑下,像流不儘一般。
“他日你若後悔……”祁蘅微微側首,露出一個故作輕鬆的笑,高高在上:“朕的宮門也不會再為你開了。”
“也是朕不要你了。”
祁蘅鬆開陸晚寧的手,徑直走入雨幕,玄色龍袍很快被雨水浸透,貼在他寬闊但瘦削的脊背上。
他走得很慢,像是背負了什麼很重的東西。
比朝堂和天下還重。
然後他倒下了。
像一座山轟然崩塌。
“陛下!”遠處傳來陸晚寧的驚呼。
桑餘站在原地沒動。
她麻木的看著,看著祁蘅被人抬走,一點點消失在視線裡,隻是覺得如釋重負。
抬頭,菩薩仿佛低眉善目的對她笑著。
——
龍榻前,太醫們跪了一地。
“陛下脈象紊亂,邪熱入心……”老太醫的聲音發顫,額頭上全是冷汗,“微臣已然儘力!”
已經一夜了,祁蘅仍在高燒中輾轉反側,就連玄色中衣也被汗水浸透。
他雙頰泛著病態的潮紅,嘴唇卻蒼白乾裂,時不時發出幾聲模糊的囈語,沒人聽清。
一直到了夜深,乾元殿的燭火還仍通明。
祁蘅開始陷入夢魘,眉頭緊鎖,冷汗幾乎浸透了錦被。
夢裡,他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個雨夜——桑餘跪在階下,背脊挺得筆直,毛毛細雨落在她的睫毛上,像一層薄霜。
祁蘅站在台階之上,撐著一把油紙傘。
“陛下這次要殺誰?”她問。
他遞給她一把匕首,刀柄上纏著紅線,是他親手係的。
“季成楊,”他說。
桑餘的手指微微發抖,那是季遠安的二叔,近來投靠了大皇子。
所以她……要去殺好友的二叔。
半晌,桑餘還是接過了刀。
夢裡的畫麵忽然扭曲,小雨變成了大雨。
桑餘的腹部受了好重的傷,是被撞見一切的季遠安用劍刺傷的,她沒有反殺他,本就是她對不起他。
桑餘隻是拖著重傷的身體趕回了他身邊複命。
一個殺人機器,其實除了殺人時狠厲一,其餘時候都都是沉默溫吞,她還以為自己要死了,於是死之前想回到祁蘅身邊,一個小小的願望,想死在他身邊而已……
隻是那時桑餘回來,倒在祁蘅的麵前,臉被雨水衝刷的蒼白無色。
可還是皇子的祁蘅隻是看了一眼,連傘都沒傾斜半分。
“帶回去,救活。”
夢裡的祁蘅看見這一幕,看著過去的自己,是如何用那些口蜜腹劍欺騙桑餘給自己賣命。他踉蹌的來到桑餘麵前,想替曾經的自己抱抱她,卻碰不到她……
原來發生的事已然發生,什麼都彌補不了。
原來他錯過了那麼多次。
祁蘅怎麼也醒不來,仿佛快要被桑餘肚子上往外湧出的血溺死了,他胸口劇烈起伏,喉嚨裡泛著血腥味。
他額角的傷在昏迷中仍滲著血,太醫們戰戰兢兢地換了幾次藥,卻總不見好。發熱時又會掙動,痂一次次裂開。
陸晚寧用沾了溫水的軟帕,一點點擦去祁蘅額上的血痕。
帝王在昏沉中皺眉,無意識地偏頭躲開,唇間溢出一聲低啞的痛哼。
“……桑餘。”
這個名字從他乾裂的唇間溢出,輕得幾乎聽不見。
陸晚寧手一抖,帕子掉進了銅盆裡,濺起一片水花。
她哀怨的皺起眉,很想現在就去殺了桑餘。
但趙德全和季明遠兩個人攔的緊,她無能為力,恨透她也不能殺她。
祁蘅這一燒,就燒了整整三日。
接連三日都昏迷著。
直到第三日天亮時,祁蘅的高熱才終於退了,他睜開眼睛,沙啞開口問:“……人呢?”
守在榻邊的趙德全連忙俯身,用濕帕子擦拭帝王滾燙的額頭,老太監的手抖得厲害。
"陛下,老奴在這兒"
祁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他緩緩轉動布滿血絲的眼睛,目光渙散:“她……在哪裡?”
趙德全不敢答話。
三天了,桑餘也沒來看過陛下一眼,趙德全自然也不敢說。
陸晚寧端著藥碗在旁邊,雙眼哭的通紅,透出果決恨意:“陛下一醒來就問那個賤人?臣妾怎麼可能讓她走?天子千金之軀,她必須以死償還!”
祁蘅卻猛地揮開她遞來的藥碗,瓷碗碎了一地。
他撐著身子坐起來,額角的傷口又滲出血:“誰準你們……攔她……”
話未說完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鮮血濺在明黃錦被上,觸目驚心。
“陛下!”陸晚寧尖叫著要去扶,卻被祁蘅一把推開。
“傳……傳旨……”祁蘅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忍受極大的痛苦,“放她……走……”
說完這句,他像是用儘了全部力氣,又重重倒回榻上。
太醫們慌忙施救,殿內又亂作一團。
趙德全跪在龍榻邊,老淚縱橫間,他看見祁蘅緊攥著掌心——那裡還留著被瓷片割傷的痕跡,已經發炎化膿。
他起身,去取早就準備好的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