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霸道、無賴、有時候甚至有些粗魯,但他一次又一次地護住了自己,用他那並不寬厚的肩膀,為自己撐起了一片天。
他戳穿了她所有的偽裝,卻又給了她一個選擇。
一個關於信任,也關於未來的選擇。
糾結,猶豫,掙紮……種種情緒在她心中翻湧。
她知道,一旦說出口,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她和他的命運,將徹底捆綁在一起,要麼一起生,要麼……一起死。
油燈的火苗輕輕跳動了一下,拉長了兩人對視的影子。
許峰就那麼看著她,沒有催促,隻是安靜地等待。
許久,林雪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
她抬起頭,迎上許峰的目光,那雙清澈的眸子裡,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怯懦和偽裝。
“好。”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但卻異常清晰。
“我告訴你,我全部都告訴你。”
屋子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油燈的火苗“劈啪”一聲輕響,拉回了林雪飄散的思緒。
她看著桌子對麵神情專注的許峰,知道這場坦白已經無可避免。
“關於我的家世,我沒有撒謊。”林雪的聲音很低,卻很穩定:“但那隻是我過往的一部分,並不是我被追殺的真正原因。”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組織語言,也像是在鼓起勇氣。
“真正的原因,不是因為我父親,而是因為我……我自己。”
許峰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他沒有插話,隻是做了一個“繼續說”的手勢。
“戰爭期間,我在哈城的市立醫院工作。”林雪的目光投向了窗外無儘的黑暗,眼神變得悠遠而複雜:“因為我的醫學背景和學曆,醫院……安排我參與了一些和軍方的合作項目。”
“什麼項目?”許峰敏銳地抓住了關鍵詞。
“生物……研究。”林雪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
許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哈城、軍方、生物研究……幾個詞組合在一起,一個隻存在於他後世記憶中,卻代表著無邊罪惡與地獄的番號,如同夢魘般浮現在他的腦海。
他的臉色瞬間變了,身上那股剛剛才收斂起來的輕鬆愜意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骨的冰冷。
他猛地從長凳上站了起來,動作之大,帶得桌子都晃了一下。
“731?”
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的這三個數字,聲音不大,卻像三把淬了毒的冰刀,狠狠地紮進了林雪的耳朵裡。
林雪的瞳孔在一瞬間縮成了針尖大小。
她豁然抬頭,臉上寫滿了比剛才被全村人圍攻時還要震驚和恐懼的神情。
“你……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
這個番號,是帝國的最高機密!
彆說是普通的龍國老百姓,就連很多霓虹國僑民,甚至大部分關東軍士兵都聞所未聞!
而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看起來隻是個山野村夫的男人,竟然一口就叫出了這個代號!
他到底是誰?!
許峰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他隻是死死地盯著她,那眼神,不再是審視,也不是探究,而是帶著一種他自己都無法控製的……厭惡和殺意。
那是經曆過屍山血海,親眼見過同胞慘狀後,銘刻在骨子裡的仇恨。
林雪被他眼神中的殺氣駭得渾身冰冷,她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許峰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知道,現在不是發泄情緒的時候。
他重新坐下,身體卻繃得像一塊石頭。
“說下去。”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林雪被他的反應徹底嚇住了,她不敢再有任何隱瞞,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一切都說了出來。
“是……我……我參與過一些外圍項目。”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所在的醫院,會定期接收一些‘特殊’的實驗品,進行前期的身體數據采集和觀察。那些資料,最後都會送到……送到那個地方去。”
“我當時很年輕,也很……愚蠢。我以為那隻是普通的醫學研究,是為了帝國戰勝那些可怕的瘟疫……直到有一次,因為一份數據出現了異常,我被要求跟著一位前輩,親自去研究所進行核對。”
說到這裡,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盛滿了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恐懼。
“我隻去過那一次……就一次……”
“那裡……那裡不是研究所,是地獄!是活生生的地獄!”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那些被叫做‘馬路大’的人……男人、女人、甚至還有孩子……他們……他們……”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捂著臉,發出了壓抑而痛苦的嗚咽。
那些隻看了一眼就足以糾纏一生的畫麵,再次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許峰沉默地聽著,緊握的拳頭,指節已經捏得發白。
他能想象,一個受過現代醫學教育,以救死扶傷為天職的年輕女醫生,在親眼目睹了731部隊那慘無人道的活體實驗後,會受到怎樣巨大的精神衝擊。
過了許久,林雪的哭聲才漸漸平息。
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繼續說道:“從那天起,我就瘋了一樣地想要擺脫那裡。我裝病、裝瘋……用儘了一切辦法。或許是我的老師在軍中有些關係,也或許是他們覺得我這種精神狀態不穩定的人,不適合參與核心機密。最後,我被……被‘剔除’了出去,調回了醫院,不準再接觸任何相關項目。”
“但是,他們並沒有完全放過我。”她苦笑了一下:“偶爾,研究所的人還是會來醫院,找我進行一些純粹的學術探討。因為我的導師,是霓虹國內細菌學領域的權威,他們需要借助我的知識,解決一些技術上的難題。”
“天蝗投降的消息傳來後,一切都亂了。我知道,軍方一定會想儘一切辦法,抹掉731存在過的所有痕跡。所有參與過的人,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會被滅口。”
“那你為什麼不跟著大部隊撤離?”許峰冷冷地問。
“我不敢。”林雪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恐懼和後怕:“我知道的太多了。跟著他們走,才是死路一條。在撤離的路上,‘意外’死亡,是最好的滅口方式。”
“所以你選擇了逃跑?”
“是。”林雪點了點頭,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走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摸索了一陣,拿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
她回到桌邊,小心翼翼地打開油布包,裡麵露出的,是一個黑色的硬皮筆記本。
“我跑的時候,帶走了一樣東西。”她將筆記本推到許峰麵前,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沙啞。
“這是……我在參與項目期間,記錄的一些臨床數據和觀察筆記。裡麵沒有提到‘馬路大’,也沒有提到那些殘忍的實驗。但是,裡麵記錄了不同編號的實驗體,在感染不同劑量和種類的菌株後,身體出現的各種詳細病理反應……還有,還有一些是他們來找我探討時,我偷偷記下的,關於鼠疫、霍亂等細菌武器化的關鍵技術參數。”
她抬起頭,看著許峰,眼神裡帶著一絲決絕:“這份筆記,或許不能將他們所有人都釘在恥辱柱上。但隻要它在,隻要它能落到對的人手裡,就能證明,731部隊不是一個傳說,那場持續了數年的細菌戰,是真實發生過的!”
“所以,他們才要不惜一切代價地追殺我,拿回這份證據。”
筆記本靜靜地躺在桌子上,像一個潘多拉的魔盒。
許峰伸出手,指尖在筆記本粗糙的封皮上輕輕滑過,那冰涼的觸感,仿佛帶著無數冤魂的溫度。
他終於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這個女人為何如此與眾不同,為何會淪落至此,也明白了她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恐懼和哀傷,到底從何而來。
屋子裡再次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林雪低著頭,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