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太吵了……所有人……都在……喊……”
“目光……像……刀子……”
“剝開……皮……抽掉……筋……才能……讓他們……閉嘴……”
破碎嘶啞的聲音,帶著靈魂被撕裂般的痛苦,在空曠冰冷的寒潭空間內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滴落的冰錐,狠狠砸在墨藍色的潭麵上,漾開無聲的漣漪。滄溟神君高大的身軀佝僂著,左手死死捂著耳朵,如同要將萬年前那場毀滅性的喧囂徹底隔絕在外,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那隻受傷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袖口邊緣,暗紅的血珠不斷滴落,在光滑如鏡、深青色的冰麵上暈開一朵朵細小而刺目的暗紅冰花。
幽藍的冰棱柱光芒冷冷地灑下,將他蒼白的側臉和顫抖的身影映照得如同易碎的琉璃。寒潭氤氳的白氣繚繞在他腳邊,仿佛要將這具承載著無儘痛苦與孤獨的軀體凍結、封存。
雲晚站在幾步之外,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岩壁,寒氣透過單薄的中衣滲入骨髓,卻遠不及此刻心中翻湧的驚濤駭浪冰冷。他破碎的話語,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狠狠捅開了塵封萬年的血鏽門扉。剝皮抽筋的冷酷殺神形象轟然倒塌,碎片之下,露出的隻是一個被眾生願力洪流衝垮了心防、在無儘喧囂和恐懼目光中絕望掙紮的靈魂。
荒謬感依舊存在,卻被巨大的酸澀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所取代。仙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官,將她像垃圾一樣扔進來,美其名曰聯姻獻祭,實則隻是為了安撫這個被他們親手推上神壇、卻又無法控製的、因恐懼而失控的病人?而她,不過是這場荒謬劇目中被選中的、不知是第幾任的“觀察目標”?
她看著他那痛苦蜷縮的背影,看著冰麵上不斷擴大的暗紅花紋,喉頭有些發緊。鎖仙鏈的侵蝕絕非小事,那惡毒的詛咒之力會如同附骨之疽,不斷蠶食靈力,汙染神魂。
“混沌劫……”雲晚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在寂靜的寒潭空間裡卻異常清晰,她避開了“恐眾症”這個可能再次刺激他的詞,“眾生怨咒的反噬,就是那紅光?朔日子時……你用冰魄凝神果壓製它?”
滄溟神君捂耳顫抖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冰針刺中!他指縫間露出的、緊抿的薄唇微微顫抖了一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周身的靈力波動再次出現紊亂的跡象,寒潭表麵的白氣翻滾得更加劇烈。
雲晚的心沉了一下。果然,這是他的禁區,是痛苦的核心。她立刻轉移了話題,目光落在他那隻滴血的右手上:“你的手在流血。鎖仙鏈的侵蝕不處理,會蔓延。”她的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平靜和客觀,“這裡……有能處理的東西嗎?”
這一次,滄溟神君的反應快了許多。他依舊沒有回頭,也沒有放下捂耳的左手,但那隻垂在身側的、滴血的右手,極其輕微地、幅度小到幾乎難以察覺地……抬了一下。
指向的方向,是寒潭邊緣,靠近一根巨大冰棱柱的根部。
那裡,光滑的深青色冰麵上,並非渾然一體。仔細看去,有一小塊區域微微凹陷下去,形成一個天然的、如同小小祭台般的石窩。石窩裡,淩亂地散落著幾樣東西:
幾塊顏色暗沉、散發著微弱靈光的玉石碎片,像是某種陣法的殘骸。
幾片乾枯焦黑、形狀扭曲的植物葉片,散發著淡淡的苦澀藥味。
還有……一個通體漆黑、毫不起眼的、巴掌大小的石匣。
雲晚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那個石匣。她快步走過去,小心翼翼地避開石窩裡那些不明所以的碎片和葉片,伸手拿起了那個冰涼沉重的石匣。
石匣入手沉重,觸感粗糙冰冷,沒有任何紋飾,隻在匣蓋邊緣有一道細微的縫隙。雲晚嘗試著輕輕一掀,匣蓋應聲而開。
裡麵沒有靈丹妙藥,沒有療傷聖物。
隻有幾卷顏色深褐、邊緣磨損起毛、看起來異常古舊脆弱的卷軸。卷軸的軸心是用同種暗沉的、不知名木頭製成,散發著歲月沉澱下的枯槁氣息。
是畫卷?
雲晚的心頭猛地一跳!難道是……書房裡那些畫像的備份?或者……更早的?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依舊背對著她、捂耳顫抖的滄溟神君,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極其小心地拿起了最上麵的一卷。卷軸入手輕飄飄的,仿佛一用力就會化為塵埃。
她屏住呼吸,動作輕柔到極致,緩緩地將卷軸在冰麵上展開。
卷軸用的材質並非宣紙或絹帛,而是一種更加古老、觸感如同薄薄樹皮般粗糙的暗黃色材料。上麵繪製的並非人像,而是一幅……場景畫?
畫麵極其模糊、黯淡,仿佛被煙熏火燎過無數次,又被時光反複衝刷。大部分區域都是混沌的、扭曲的墨色,如同翻滾的汙濁泥沼。隻能勉強辨認出畫麵中央,似乎有兩道極其模糊的身影。
一道身影異常高大,籠罩在濃重得化不開的黑暗裡,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仿佛由無數痛苦麵孔和扭曲肢體組成的猙獰輪廓——混沌古魔?
而在那猙獰輪廓前方,擋著一道相對纖細、卻異常決絕的身影!那身影背對著畫麵,墨色的長發在狂暴的能量流中狂舞,手中似乎緊握著一柄光芒黯淡的長劍,劍尖直指那恐怖的混沌輪廓!她的姿態,帶著一種飛蛾撲火般的、玉石俱焚的決然!
就在那道纖細身影與混沌輪廓之間,一道粘稠、扭曲、仿佛由世間所有怨毒凝聚而成的暗紅色汙穢洪流,如同惡毒的巨蟒,正狠狠衝擊在纖細身影的背心處!那汙穢洪流衝擊的瞬間,纖細身影的輪廓劇烈地扭曲、模糊,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徹底吞噬、湮滅!
畫麵的角落,在翻滾的混沌墨色邊緣,有一個極其微小、幾乎被忽略的細節:一個模糊的身影輪廓,似乎正朝著那纖細身影伸出手臂,動作充滿了驚駭和絕望,卻被狂暴的能量流死死阻擋在外……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寒意瞬間攫住了雲晚的心臟!她死死盯著那道纖細的、決絕的、即將被汙穢洪流吞噬的背影!
那背影……那墨色長發的輪廓……那持劍的姿態……
即使模糊不清,即使被歲月侵蝕,那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如同驚雷般劈入她的識海!
是她!
是她的前世!
是她在混沌劫中,替滄溟神君擋下了那致命的一擊?!那道汙穢洪流……就是眾生怨咒反噬的核心?!
“轟——!”
巨大的衝擊讓雲晚眼前陣陣發黑!她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身後那根巨大的冰棱柱上!冰棱柱發出細微的嗡鳴,內部凍結的星河光芒一陣劇烈晃動!
手中的殘破古卷脫手滑落,輕飄飄地掉在冰冷的冰麵上,畫麵上那兩道即將被混沌吞噬的身影無聲地對著幽藍的寒潭。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帶著巨大痛楚的悶哼從旁邊傳來。
雲晚猛地扭頭!
隻見滄溟神君不知何時已放下了捂耳的左手。他依舊背對著她,但身體顫抖得更加劇烈,那隻受傷的右手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指縫間有暗紅色的光芒隱隱透出!仿佛那殘破畫卷上的景象,直接撕裂了他靈魂深處最慘烈的傷疤!
“是……是我?”雲晚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指著冰麵上那幅殘破的畫卷,目光死死釘在滄溟神君劇烈顫抖的背影上,“萬年前……混沌劫……擋在你前麵的……是我?!那道怨咒洪流……是我替你承受的?!”
她的質問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他最後的防禦!
滄溟神君的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他再也無法維持背對的姿態,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轉過了身。
他的臉色在幽藍冰光下,慘白得如同透明的水晶,仿佛下一秒就會碎裂。額角凝結的冰晶因為劇烈的顫抖而簌簌掉落。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不再是深不見底,而是布滿了猩紅的血絲,裡麵翻湧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痛苦、悔恨、自我厭棄和一種……被徹底剝開、暴露無遺的巨大恐慌!他的目光不敢看雲晚,也不敢看地上那幅殘卷,隻是死死地盯著自己那隻不斷滴血、卻按在劇烈起伏心口的右手。
“是……”一個破碎到極致的、帶著泣血般顫音的單字,艱難地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擠出。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也抽乾了所有的靈魂。
他猛地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瀕死的蝶翼。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沿著身後那根巨大的冰棱柱,緩緩地、無聲地滑坐下去,蜷縮在冰冷刺骨的深青色冰麵上,將臉深深埋進了屈起的膝蓋之中。
墨玉般的長發散落下來,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隻有那隻按在心口的、不斷滴血的右手,和那微微聳動的肩膀,無聲地泄露著此刻席卷他全身的巨大痛苦和……崩潰。
幽藍的冰光冷冷地灑下,將蜷縮的身影、滴落的血珠、冰麵上的殘破古卷,一同籠罩在死寂的寒潭深處。萬年前的救贖與犧牲,萬年後的恐懼與窺伺,在這一刻,於這冰冷的真相前,轟然碰撞,無聲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