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玄晶石地麵殘留著點心碎屑的狼藉,那隻孤零零的銀絲手套在慘白珠光下折射出脆弱的光澤,蟠龍巨柱上那五道帶著毀滅氣息的深刻柱痕,如同鬼眼般無聲地凝視著雲晚。死寂重新籠罩寢殿,柱子後的陰影裡再無聲息,連那細微的袍角顫抖都消失了,仿佛被她那聲帶著崩潰的質問徹底驚走。
雲晚背靠著矮榻冰冷的邊緣,劇烈地喘息著,冷汗浸透了薄薄的嫁衣內襯,緊貼著肌膚,帶來一陣陣寒意。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破肋骨,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恐懼的餘波。她死死盯著柱子根部那片雜亂的刻痕,尤其是那五道觸目驚心的深刻印記,前九十九個新娘無聲消逝的陰影沉甸甸地壓下來,幾乎讓她窒息。
他……哭了?
那個疑似抽噎的細微聲響,如同鬼魅的低語,在她混亂的腦海裡反複回蕩。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讓她毛骨悚然。剝皮抽筋的殺神,會因為她幾句質問而……委屈抽泣?這比直接碾碎她更荒誕,更令人無法理解。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地上那隻小巧的銀絲手套。非絲非革,薄如蟬翼,邊緣線腳細密得近乎完美。它安靜地躺在點心碎屑旁,沾染了幾點粉白的汙漬,像一件被主人倉皇遺落的珍寶。
他連這個都沒收走?這個認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一圈漣漪。一個有著如此可怕傳聞、又能在這堅硬玄晶石上留下如此深痕的存在,會慌亂到連自己掉落的東西都顧不上?而且,那手套的材質和做工,精致得不沾絲毫煙火氣,與這肅殺冰冷的白骨殿格格不入,更像是某種……近乎偏執的潔淨?
恐懼依舊盤踞心頭,像無數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但另一種更尖銳、更荒謬的探究欲,卻在恐懼的縫隙裡頑強地滋生,如同石縫中鑽出的野草。柱痕的恐怖,神君躲藏的詭異,手套的遺落,還有那聲虛幻的抽噎……這一切都指向一個與她認知完全相悖的方向。
他好像……真的很慌?
他怕的……到底是什麼?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壓下。巨大的荒謬感衝淡了死亡的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煩躁、屈辱和被愚弄的憤怒。她不想再像待宰的羔羊一樣,被動地等待未知的審判。柱子後麵那個存在,就像一個躲在暗處的謎題,一個掌控著她生死卻又顯得如此……笨拙的謎題。
雲晚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鐵腥味灌入肺腑,帶著一種奇異的刺痛感。她撐著矮榻邊緣,有些踉蹌地站起身。目光不再回避那根蟠龍巨柱,反而像審視戰場一樣,一寸寸掃過它冰冷粗糙的表麵,掃過那些新舊交疊的刻痕,掃過柱子邊緣那片深沉的陰影。
一個計劃,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在她混亂的思緒中逐漸成形。
既然他躲著看,既然他害怕……那就讓他看得更清楚些!
她需要數據,需要驗證。驗證他的反應,驗證他的“怕”,驗證這根柱子……或者整個寢殿,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
雲晚的目光在空曠的殿內逡巡。慘白的夜明珠光吝嗇地照亮有限的區域,大部分空間都沉浸在濃重的陰影裡。她選定了三個位置:東側,靠近那麵被釘死的鳳凰浮雕,光線昏暗,距離柱子最遠;西側,靠近之前石人送點心出來的那片牆壁,地麵平坦,是她之前摔倒的地方;最後是正前方,直接麵對著那根蟠龍巨柱,距離柱子根部刻痕群不過幾步之遙——那是整座寢殿最危險、最核心的區域。
她定了定神,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靜。第一步,東側。
雲晚慢慢走到東側選定的位置,背對著柱子方向。她能清晰地感覺到,當她移動時,那片沉寂的陰影裡,那道微弱卻專注的窺視感又出現了,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在她身上。她假裝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嫁衣下擺,然後,身體毫無征兆地猛地向一側歪倒!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脫口而出。
就在她身體傾斜、重心不穩的瞬間!
柱子後麵那片濃重的陰影猛地一晃!一道玄色的身影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仿佛空間本身被撕開了一道縫隙!淩厲的寒風驟然卷起,裹挾著那股冰冷的鐵腥味,瞬間出現在她身側斜後方!一隻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帶著灼人的溫度,精準無比地抓向她即將撞向冰冷地麵的肩膀!
那隻手在距離她肩膀不足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地、如同撞上一堵無形的牆般,驟然定住了!
時間仿佛被凍結。
雲晚甚至能看清那隻手的手背皮膚下,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凸起的淡青色筋絡。灼熱的氣息撲麵而來,冰冷鐵腥味中混合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濃烈的慌亂。他靠得太近了,那股強大的、屬於神君的壓迫感幾乎讓她窒息。
她維持著將倒未倒的姿勢,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她沒有立刻起身,也沒有回頭,隻是用眼角的餘光死死捕捉著身側那個凝固的身影。
玄黑的錦袍下擺映入眼簾,袍角繁複的暗紋裡,銀線流動的微光似乎都停滯了。那身影僵直得如同一尊被瞬間冰封的雕塑。
僅僅一息之後,甚至沒等雲晚做出任何反應,那股灼熱的氣息連同玄色的身影,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猛地抽回,“唰”地一聲原地消失!隻留下那股冰冷的鐵腥味和一絲殘留的、令人心悸的威壓餘韻,證明剛才那驚鴻一瞥並非幻覺。
反應時間:極快!出現位置:身側後方!
雲晚在心中默記。她緩緩坐直身體,指尖冰涼,後背卻滲出一層薄汗。剛才那瞬間爆發的速度和力量,足以證明傳聞中神君的恐怖實力絕非虛言。但更讓她心驚的,是那動作裡蘊含的、近乎本能的……保護欲?以及最後關頭那突兀到極點的停滯和逃離。
恐懼依舊存在,但那份荒謬的探究欲卻如同澆了油的火苗,熊熊燃燒起來。
她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第二個位置:西側,之前打翻點心的區域。地上還殘留著些許粉白的碎屑。她刻意踩過那片狼藉,然後,如法炮製。
“哎呀!”身體再次失去平衡,向著冰冷的地麵倒去。
這一次,柱子後麵的反應似乎慢了半拍。在她身體傾斜超過四十五度、離地麵更近時,那道玄色身影才撕裂空間閃現出來,位置依然在她身側後方,但距離似乎稍遠了一點。同樣精準地抓向她的手臂,同樣在咫尺之遙猛地定住!
那股灼熱的氣息,那股冰冷的鐵腥味,還有那股幾乎要溢出來的慌亂,再次將她籠罩。
這一次,雲晚沒有停留。在身影閃現、手臂定住的刹那,她猛地扭過頭,目光如同實質的箭矢,直直射向那張近在咫尺的、俊美無儔卻寫滿了巨大空白和恐慌的臉!
滄溟神君猝不及防地對上她直射而來的目光!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瞬間收縮,瞳孔急劇放大,裡麵翻湧的純粹驚懼幾乎要化為實質!仿佛被最熾烈的陽光灼傷,又像是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他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得乾乾淨淨,額角剛剛沁出的冷汗瞬間變得冰涼。薄唇抿得死緊,下頜線條繃緊如拉滿的弓弦。
“轟——!”
時間凝固的假象被打破。滄溟神君的身體劇烈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他猛地抽回那隻僵在半空的手,速度快得在空氣中帶出殘影,玄色的身影比上一次更加狼狽、更加倉皇地原地消失!甚至帶起了一陣小型的旋風,卷起了地上殘留的點心碎屑。
反應時間:稍慢!出現位置:身側後方稍遠!對視後逃離速度:更快!恐慌程度:顯著加劇!
雲晚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剛才那瞬間對視帶來的衝擊絲毫不亞於神君的閃現。那雙眼睛裡,除了純粹的、幾乎要淹沒一切的恐慌,她真的找不到一絲一毫屬於“殺神”的凶戾。他怕她?怕她的目光?
這個認知讓她心臟狂跳的同時,也滋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近乎扭曲的勇氣。
她撐起身,目光投向最後一個位置——正前方,直麵蟠龍巨柱,直麵那五道猙獰刻痕的區域。那裡是整座寢殿氣息最壓抑、最冰冷的核心。空氣裡彌漫的鐵腥味似乎都更加濃鬱。
最危險的地方,會是反應最直接的地方嗎?
雲晚一步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隨著她靠近柱子,陰影裡的那道窺視感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幾乎凝成了實質,帶著一種近乎警告的緊繃感。那窺視感死死鎖在她身上,仿佛在無聲地嘶吼:停下!不要過來!
但她沒有停。她在柱子前方三步遠的地方站定,幾乎能感受到玄冰床散發出的森森寒氣。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柱子根部那些刻痕的細節,崩裂的細小石屑,深沉的玄色內核……那些代表著死亡和絕望的印記。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喉嚨生疼。這一次,她沒有立刻摔倒。她微微側過身,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柱子邊緣那片深不見底的陰影,然後,身體才猛地一軟,帶著一種刻意的、更大的傾斜幅度,直直朝著布滿刻痕的堅硬柱體摔去!
“啊——!”
驚呼聲帶著一絲真實的恐懼。這一次,她不是假摔,她是真的在把自己往那死亡的印記上撞!
就在她的額頭即將撞上冰冷石柱、甚至能感受到石麵粗糙紋理的瞬間——
“嗡!”
一股龐大得無法形容、帶著毀滅氣息的力量毫無征兆地在她與石柱之間轟然爆發!並非來自柱子後麵,而是直接來源於她身前的空間!狂暴的靈力瞬間形成一道無形的、堅不可摧的壁障,硬生生將她即將撞上柱子的身體狠狠推開!
“噗!”
雲晚感覺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座高速移動的山峰!五臟六腑瞬間移位,氣血翻湧,喉頭一甜,身體不受控製地倒飛出去,重重砸在數丈之外的冰冷地麵上!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牽扯著胸口的悶痛,眼前陣陣發黑。她掙紮著想抬頭,卻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
而就在她剛剛站立的位置,在那道無形壁障爆發的中心點,空氣劇烈地扭曲著,發出低沉的嗡鳴。一個身影在那扭曲的光影中若隱若現,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實,卻也更加不穩定。
是滄溟神君!
他被迫顯出了更多的身形,不再是僅僅一隻手臂或一個模糊的輪廓。玄色的錦袍在狂暴的靈力流中獵獵作響,墨玉般的長發掙脫了玉環的束縛,有幾縷散亂地垂落在蒼白的頰邊。他依舊側對著她,但這一次,雲晚清晰地看到,他的身體在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不是憤怒的顫抖,而是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控製的巨大恐慌!
他的雙手緊握成拳,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出一種慘白的顏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自己的骨頭。周身環繞的靈力如同沸騰的岩漿,極度狂暴卻又極度混亂,不受控製地向外逸散,將周圍的空氣都灼燒得扭曲變形。那股冰冷的鐵腥味被一種更加濃烈、更加混亂的氣息所取代——是恐懼,純粹而龐大的恐懼!
他甚至不敢回頭看她一眼。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瞳孔深處一片空茫,隻有無儘的驚濤駭浪在翻湧。額角的冷汗如同溪流般滑落,滴在他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上。
“不……不……”極其細微、帶著劇烈顫音的嘶啞字句,艱難地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擠出,破碎得不成樣子。
他似乎想說什麼,想阻止什麼,想逃離什麼,但巨大的恐慌已經完全攫住了他,讓他除了本能地爆發出力量推開危險源,再無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應。他就那樣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釘在無形的刑架上,承受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巨大折磨。狂暴混亂的靈力在他周身肆虐,卻隻襯得他此刻的身影更加脆弱和……孤立無援。
雲晚趴在地上,嘴角溢出一絲血跡,胸口悶痛,但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那個在混亂靈力風暴中心、顫抖得如同風中殘燭的身影。
反應:極端劇烈!失控!自我保護式推開!出現形態:半顯形!狀態:重度恐慌!靈力失控!
實驗數據冰冷地刻印在腦海。所有猜測,所有荒謬的念頭,在這一刻得到了最殘酷、也最直接的驗證。
柱子上的刻痕,或許並非全是新娘的絕望印記。那五道最深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更像是他極度恐慌時,力量徹底失控留下的……爪痕?
這個殺神,他怕的……或許真的是他自己?或者說,他怕的是失控的自己?
雲晚咳出一口帶著鐵鏽味的血沫,看著那個依舊在靈力風暴中劇烈顫抖、連站立都顯得無比艱難的背影,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恐懼未消,荒謬感更甚,卻又詭異地摻雜了一絲……荒謬的心悸?
她撐著地麵,艱難地想要爬起來。就在她抬眼的瞬間,目光無意間掃過滄溟神君劇烈顫抖的玄色袍角。
一點極其刺眼的粉白色,沾在那華貴不染塵埃的衣料邊緣。
是之前被她打翻、濺落到地上的點心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