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萬安,太後千歲!”司禮太監尖細高亢的唱喏劃破寂靜。
“平身。”珠簾後傳來一個雍容而略帶威嚴的女聲,是梁太後。
永初皇帝在龍椅上輕輕動了動,嘴唇囁嚅了一下,最終沒發出聲音,隻是學著太後的樣子,揮了揮小手。
禮部尚書手持黃綢詔書,上前一步,朗聲宣讀本次殿試策問題目:
國用!
隻有兩個字,卻重逾千鈞!國之財用,賦稅、度支、倉儲、轉運、鹽鐵、漕運……包羅萬象,牽一發而動全身!
林逸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加速。國用!這題目,簡直是為他林逸準備的!他腦中那些被壓抑許久的、超越時代的“毒計良策”,此刻如同沸騰的岩漿,找到了噴薄的出口!攤丁入畝!一條鞭法!專利製度!還有那該死的、藏在懷裡的黑陶片所代表的青蚨蚨會陰影……無數念頭瘋狂衝撞。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目光飛快地掃過禦階之上。龍椅上的小皇帝,像個精致的木偶。珠簾後的梁太後,身影模糊,卻散發出不容置疑的威壓。更讓林逸心頭一凜的,是立於禦階左首最前方的那道身影——緋袍玉帶,仙鶴補子,麵容清臒,三縷長須,眼神看似平和,卻深不見底,仿佛蘊藏著一個巨大的漩渦。他僅僅是站在那裡,便如淵渟嶽峙,一股無形的威壓籠罩著整個朝堂。
當朝首輔,權傾朝野的趙德芳!他才是這金殿之上,真正的主宰者!
林逸的目光與趙德芳那深不見底的眼神有過一刹那極其短暫的交錯。沒有情緒,沒有溫度,隻有一種如同觀察螻蟻般的平靜審視。林逸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仿佛被一條陰冷的毒蛇盯上。他立刻垂下眼瞼,掩去眸中所有情緒。
策問已宣,貢士們各自在早已備好的小案前坐下,磨墨鋪紙。
林逸提起那支禦賜的貢墨,筆尖飽蘸濃墨。墨是好墨,帶著沉鬱的鬆煙香氣。他凝視著潔白的宣紙,那紙光潔得如同初雪。這一次,他不能再藏,也無需再藏!會元之名,金殿之試,便是他最好的護身符!
筆尖落下,沉穩有力:
“國用之本,在賦稅。賦稅之基,在土地。土地兼並之害,甚於洪水猛獸!前梁之亡,殷鑒未遠!豪強阡陌相連,膏腴儘歸朱門;小民無立錐之地,餓殍遍野於路旁!朝廷賦稅日蹙,何以養軍?何以賑災?何以固國本?”
開篇如驚雷炸響!直接點破“土地兼並”這一王朝沉屙毒瘤!他引經據典,列舉前朝因土地兼並導致流民四起、最終亡國的慘痛教訓,字字鏗鏘,擲地有聲!金殿之上,針落可聞!不少官員臉色微變,尤其是那些出身豪族的官員,目光變得陰鷙。
林逸筆鋒不停:
“何以解之?除苛捐雜稅之弊,行‘攤丁入畝’之良法!”
他終於祭出了這醞釀已久的殺招!
“丁稅徭役,儘數攤入田畝之中!田多者稅重,田少者稅輕,無田者不納丁銀!如此,則豪強巨室,不得隱匿田畝,逃稅避役!貧弱小民,可免丁銀催逼,家破人亡!朝廷賦稅,取之有源,用之於民,國用不竭而民力得舒!”
他詳細闡述“攤丁入畝”的具體操作:清丈田畝是基礎,必須重造魚鱗圖冊!凡隱匿田畝,一經查出,其田半數充公,半數低價售予無地之民!令豪強肉痛,令小民得利!此乃釜底抽薪,斷兼並之根基!同時,他還提出配套的《保佃律》,限定最高租額,嚴禁利滾利盤剝,保障佃戶基本生存權。
寫到此處,林逸胸中激蕩。他筆鋒一轉,又指向另一大弊:
“國用之道,開源與節流並舉。然今日之節流,多流於裁撤邊軍、削減賑濟、苛待小吏!此乃剜肉補瘡,飲鴆止渴!真正的節流,在於興利除弊,在於‘技進’!”
他引入了新的概念——“技進”!這是他為“專利”思想披上的儒家外衣。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農桑之本,在於器具水利。朝廷當設‘格物院’,招攬天下能工巧匠,凡有改良農具、興修水利、創新工藝之法者,經‘格物院’勘驗有效,朝廷當賜予‘技進’金牌,並重金購其法,廣傳天下,惠及萬民!同時,許其享有該法所生之利十年!此利,非獨享之利,乃朝廷以其利再養‘格物’,再勵創新,形成良性循環!如此,則農具日精,畝產日增;工藝日新,國貨日強!此乃真正的開源之道,富國之道!”
他巧妙地將“專利”思想包裝成“技進”,與儒家“格物致知”聯係起來,強調其“惠及萬民”的公共屬性,弱化了私人牟利的色彩,更提出了用“專利”收益反哺創新的機製,聽起來堂堂正正,光明磊落。這“技進”二字,如同投石入水,在死寂的殿中激起無數官員眼中的驚疑與思索。
筆走至此,林逸已是酣暢淋漓。最後,他筆鋒如刀,直指核心:
“然則,法雖良善,行之在人!若無鐵腕以清吏治,再好的良法美意,到了地方,也必被胥吏豪強扭曲變形,成為盤剝小民的新工具!故臣再請陛下,行‘重典治吏’!吏治不清,‘攤丁入畝’與‘技進’之法,皆為畫餅!當以雷霆手段,整肅官場,滌蕩汙穢!以非常之法,行非常之事,方能挽此百年之頹勢,奠帝國萬世之根基!此臣肺腑之言,伏惟陛下、太後聖鑒!”
擲筆!林逸微微喘息,看著眼前這封引經據典、邏輯嚴密、鋒芒內蘊卻又銳利無匹的殿試策論,胸中塊壘儘吐!這一次,他將所有的鋒芒、所有的抱負、所有的“毒計良策”,都堂堂正正地寫在了這金殿之上!如同一位孤臣,在向這垂暮的帝國,發出最後的諫言與呐喊!
他隱約感覺到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實質的箭矢,釘在自己身上。不用抬頭,他也知道來自何處——禦階之左,趙德芳!這位權相的臉上依舊古井無波,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裡,此刻卻翻湧著難以言喻的冰寒和一絲……極其隱晦的殺機!
林逸平靜地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了上去。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無聲碰撞,一個沉靜如淵,一個寒芒畢露,如同兩道無形的閃電在金殿上空交擊!
就在這死寂無聲、連呼吸都仿佛凝固的瞬間,林逸眼角的餘光猛地捕捉到禦階側麵,侍立在小皇帝龍椅旁的一個小太監。那小太監垂手低頭,帽簷壓得很低,隻露出小半張臉。但就是那小半張臉的輪廓,和帽簷下那雙異常沉靜、甚至帶著一絲漠然的眸子……
林逸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
阿七!
金殿之上,落針可聞。檀香凝滯,蟠龍柱的陰影仿佛也凝固了。林逸筆下《國用十策》墨跡未乾,力透紙背的鋒芒幾乎要刺破宣紙,更刺向禦階之上那位權傾天下的首輔趙德芳!林逸能清晰感覺到那兩道來自左首的、冰錐般的目光,帶著審視、忌憚,以及一絲被螻蟻觸怒的隱晦殺機。就在這窒息般的死寂中,他眼角的餘光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猛地釘在了禦階側方——
那個侍立在永初小皇帝龍椅旁的小太監!
帽簷壓得極低,隻露出小半張臉。那下巴的輪廓,那蒼白中透著異樣沉靜的膚色,尤其是帽簷陰影下那雙眸子!漠然,沉靜,仿佛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又像看透了世間一切悲歡的局外人……這雙眼睛,林逸太熟悉了!平安裡啟蒙堂,那個沉默寡言、總在關鍵時刻“恰好”出現的蒙童,阿七!
“轟!”
林逸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似乎都瞬間凍僵了!阿七!那個在他眼皮底下傳遞暗號、身份成謎的孩童,此刻竟然出現在這帝國權力中心的金鑾殿上,距離龍椅不過咫尺之遙!還是以一個小太監的身份?!
青蚨會!這滲透力,這手眼通天的能耐!他們不僅在市井,在江湖,更在這深宮大內布下了棋子!阿七在這裡,是監視?是預警?還是……他本身就是青蚨會更深層計劃的一環?這坑,挖得比林逸想象的更深、更黑!
就在林逸心神劇震,幾乎要控製不住臉上表情的刹那,珠簾後,梁太後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趙卿,諸位愛卿,今科會元林逸之策論,見解獨到,鞭辟入裡。哀家觀其文風,頗有幾分……不羈才情。會試之中,其詩賦亦曾令人耳目一新。哀家倒是好奇,今日這金殿之上,麵對‘國用’二字,林會元可還能再展詩才?不拘一格,詠我大胤新朝氣象,如何?”
太後此言一出,滿殿目光瞬間聚焦於林逸。看似褒獎,實則暗藏玄機!
趙德芳眼皮微抬,古井無波的麵容上掠過一絲極淡的讚許,隨即化為恭順:“太後聖明。林會元才華橫溢,當此新朝肇始,萬方矚目之際,若能以詩詞詠誌,頌揚聖德,彰我大胤文華鼎盛,實乃佳話。老臣亦願洗耳恭聽。”
考題陷阱! 林逸心中警鈴大作。讓他作詩?還要“詠新朝氣象”?看似榮耀,實則凶險萬分!在趙德芳把持的朝堂上“頌聖”,稍有不慎,詞句落入俗套,便是平庸;若鋒芒太露,觸及權貴利益,便是狂悖;若詞句被有心人曲解,更是萬劫不複!趙德芳這老狐狸,是要用這看似風雅的考題,把他架在火上烤!更可能借此試探他策論中的銳氣是否隻是紙上談兵,還是真有掀桌子的膽魄!
林逸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眼角餘光瞥見禦階旁,阿七那雙漠然的眸子似乎極輕微地轉動了一下,落在他身上,又迅速移開,依舊毫無波瀾。
機會!這也是反擊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