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是被一頭牛撞醒的。
更準確地說,他是被一股混合著牲畜臊氣、塵土飛揚的狂暴力量狠狠頂在了腰眼上,整個人如同一個破麻袋般斜飛出去,結結實實拍在冷硬粗糙的土牆上。骨頭嘎吱作響的悶響裡,五臟六腑像是集體挪了位,一股濃烈的土腥味混著某種可疑的腐爛菜葉氣息,粗暴地塞滿了他的鼻腔。
“唔…!” 悶哼被堵在喉嚨裡,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作響,如同百十隻蒼蠅在開大會。他下意識地想罵娘,想問候這頭瘋牛祖宗十八代,想質問是誰在城市裡縱牛狂奔…可一張嘴,卻隻嗆咳出一口帶著沙粒的唾沫。
混沌的視野終於勉強聚焦。
眼前的景象,讓林逸如墜冰窟,連後腰那火燒火燎的劇痛都瞬間凍結了。
青石板路坑窪不平,積著昨夜雨後的泥濘,幾根枯草在風裡打著旋兒。兩側是低矮、破舊的房舍,土坯牆歪歪斜斜,糊著黃泥,屋頂覆蓋著黑黢黢的瓦片,不少地方已經碎裂、塌陷。空氣裡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氣味——牲畜糞便的腥臊、炊煙柴火的味道、腐爛垃圾的酸臭,還有人群身上散發的、經久不洗的汗膩氣息,混雜在一起,沉悶得令人窒息。
長衫!布衣!挽著發髻的男人!裹著頭巾的婦人!挑著扁擔的小販!他剛才撞飛自己的那頭畜生——一頭犄角粗壯、眼神渾濁的黃牛,正被一個穿著短褂、一臉焦急的漢子死死拽著韁繩,還在呼哧呼哧地噴著白氣。
沒有汽車尾氣,沒有水泥森林,沒有霓虹閃爍。
隻有一種撲麵而來的、原始的、粗礪的…古意。
“我的畢業論文…” 林逸腦子裡蹦出的第一個念頭荒謬得讓他自己都想笑。就在幾個小時前,他還在台燈下與那堆關於明代市舶司的故紙堆搏鬥,絞儘腦汁地論證海禁政策對東南沿海經濟的毀滅性打擊,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現在…海禁?東南沿海?他連自己在哪個方位都搞不清楚!
後腰的劇痛和臉上火辣辣的擦傷,無情地碾碎了他最後一絲“這是在做噩夢”的僥幸。那痛感太真實,那塵土的味道太具體,那滿街古裝人群投來的、混雜著驚愕、麻木甚至一絲幸災樂禍的眼神,像無數根細針紮在皮膚上。
他,林逸,曆史係即將畢業的高材生,精通三門外語(英語、日語、以及能磕磕絆絆看拉丁文的拉丁語),能熟練背誦《明史》食貨誌大段內容,還拿過校運會散打輕量級亞軍的家夥——穿越了。
而且,是被一頭牛,以一種極其不體麵、極其窩囊的方式,撞進了這個完全陌生的時空。
“嘶…” 他嘗試著動了動身體,一股鑽心的疼從腰眼直竄腦門,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那該死的牛!他咬著牙,雙手撐住濕滑冰冷的牆壁,指甲摳進牆縫的泥土裡,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把自己從牆上“揭”了下來。渾身骨頭都在抗議,尤其是腰,感覺像是被那牛蹄子狠狠跺了幾腳。
“小郎君,可要緊?”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林逸抬頭,看到一個頭發花白、臉上溝壑縱橫的老漢,正佝僂著腰,擔憂地看著他。老漢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著好幾處補丁的粗布短褐,腳上是草鞋,手裡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棗木棍。
“沒…沒事,謝謝老丈。” 林逸吸著冷氣,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儘量讓自己的發音靠近老漢的語調。他迅速掃過老漢的衣著、神態,還有周圍那些同樣穿著古舊、麵有菜色匆匆走過的行人。一個初步判斷在混亂的腦海中形成:生產力低下,底層民眾普遍貧困,自己這身漿洗得還算乾淨但明顯料子普通的青布長衫,在這環境中,身份定位恐怕高不到哪裡去——大概率是個寒門讀書人。肚子適時地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咕嚕聲,強烈的饑餓感瞬間壓過了疼痛。胃袋空空蕩蕩,火燒火燎,仿佛那隻憤怒的牛正在他肚子裡撒歡。
寒門?讀書人?林逸嘴角抽了抽。這身份放在曆史書裡就是個悲情角色,在話本小說裡就是主角逆襲的,但在殘酷的現實裡,尤其是一個剛被牛撞、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現實裡,簡直糟糕透頂。沒有錢,沒有靠山,隻有一身隨時可能散架的骨頭和滿腦子暫時沒啥卵用的曆史知識。
“真沒事?”老漢渾濁的眼睛裡滿是關切,還有些不易察覺的憐憫,“看你這後生斯文樣,是外鄉來的吧?這城裡的牛車、騾子可橫著呢,走路得貼著牆根。來,老漢扶你一把。” 他伸出粗糙、布滿老繭的手,想要攙扶。
一股暖流混著更深的酸楚湧上林逸心頭。他搖搖頭,忍著痛挺直了腰板,雖然動作僵硬得像塊門板。“真不打緊,老丈。我…我緩緩就好。” 他婉拒了老漢的攙扶,目光下意識地在身上摸索起來。長衫空空蕩蕩,除了左袖袋裡似乎塞著個什麼東西。
他伸手進去,指尖觸到幾片輕薄、方正的硬物。掏出來一看,是三塊小小的、邊緣有些磨損的暗黃色糕餅。乾硬、粗糙,聞上去有股淡淡的、不算好聞的穀物發酵味,混雜著劣質糖的甜膩。這就是這身體原主全部的口糧?或者說,是僅存的財產?
肚子又發出一陣更響亮的咆哮。
林逸捏著那三塊硬得能砸核桃的餅,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顧不得許多,也顧不上臟,拿起一塊就往嘴裡塞。
“哢!”
一聲脆響,差點崩掉他的門牙。餅子硬得像石頭,乾澀得如同木屑。他用力咀嚼著,腮幫子發酸,感覺不是在吃食物,而是在啃一塊風乾了幾年的土坯。一股難以形容的酸餿味在口腔裡彌漫開,讓他胃裡一陣翻騰。
太特麼難吃了!比學校食堂隔夜的窩窩頭還要難吃一百倍!
但他沒有停,也顧不上品味,隻是機械地、用力地咀嚼著,強行將這乾硬粗糙的食物往下咽。喉嚨被刮得生疼,但他知道,這點微不足道的熱量,可能是他支撐下去的關鍵。
“哎,慢些吃,後生。”老漢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歎了口氣,搖搖頭,拄著棍子慢悠悠地走開了,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低矮雜亂的房舍陰影裡。
林逸三下五除二啃完一塊餅,乾澀的喉嚨火燒火燎。他急需水。目光在街上逡巡,很快鎖定街角一個簡陋的茶棚。幾根歪斜的竹竿支著破舊的草席頂棚,下麵擺著兩三張瘸腿的桌子,幾條長凳。一個穿著油膩圍裙的漢子正用大木勺從一個敞口大瓦缸裡舀出渾濁發黃的液體,倒進粗瓷碗裡。
他捏著剩下的兩塊硬餅,拖著依舊疼痛的身體,一瘸一拐地朝茶棚挪去。每走一步,腰眼都像有根針在紮。
“一碗茶。”林逸走到棚子前,啞著嗓子對那漢子說,同時將一枚銅板——這是他剛才在袖袋角落裡摸到的唯一一枚錢幣——遞了過去。銅板入手冰涼,邊緣粗糙,上麵模模糊糊印著些字跡,他來不及細看。
賣茶的漢子接過銅錢,隨意地在手裡掂了掂,瞥了他一眼,尤其是他臉上被牆擦出的血痕和沾滿泥土的長衫下擺,眼神裡沒什麼溫度,懶洋洋地應了一聲:“等著。”
漢子動作倒也麻利,很快舀了一碗顏色渾濁的茶水,“哐當”一聲放在油膩膩的木桌上。林逸顧不上凳子上可疑的汙漬,一屁股坐下,端起碗就灌了一大口。
“噗——!”
一股濃烈的土腥味、草木灰味,還夾雜著某種淡淡的苦澀黴味瞬間在口腔裡爆炸開來,嗆得他差點把剛咽下去的餅渣全噴出來。這玩意兒能叫茶?頂多是混了樹葉和泥土的刷鍋水!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嗆出來了。周圍幾個同樣在喝茶歇腳的行人投來或同情或漠然的目光。
“小郎君,頭回喝這大碗茶吧?”旁邊一個挑著空擔子、皮膚黝黑的中年漢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這‘老黃湯’啊,喝慣了就好,解渴,頂餓!比那貴人們喝的清茶有勁道!”他說著,自己端起麵前同樣渾濁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碗,喉結滾動,發出滿足的歎息,仿佛在飲瓊漿玉液。
林逸看著碗裡那渾濁的“老黃湯”,再看看漢子黝黑臉上滿足的笑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又強行壓了下去。他苦笑著點點頭,沒力氣說話,小口小口地啜飲著這難以下咽的液體,每一口都像是在進行一場艱難的吞咽挑戰。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刻意拔高、帶著點市井油滑腔調的聲音從斜對麵的一個草棚子下傳來,穿透了街市的嘈雜。
“話說三百年前,大梁鼎盛,物阜民豐!那帝都金陵城,更是金粉之地,秦淮河上畫舫如織,夜夜笙歌!可惜啊可惜!”聲音陡然一沉,帶著無限唏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神秘,“盛極必衰!就在那梁末帝登基的第七個年頭,北邊的狼崽子狄人突然就破了雁門關!鐵蹄南下,勢如破竹!朝廷那會兒在乾啥?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