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
日頭毒得像團燒紅的烙鐵,把柳巷的青石板烤得滾燙,腳剛踩上去就得趕緊踮著腳尖挪開,連空氣都透著灼人的熱氣。
匪患連年,青溪鎮周邊村落早被搜刮得糧缸見底,家家戶戶包袱裡裹著的,不過是幾件打滿補丁的舊衣裳、半袋摻著沙土的粗糧,再難尋出像樣的家當。
也正因如此,百姓們轉移時毫無牽掛,倒比預想中順利得多。
除了離黑風寨最近的孟村,怕動靜太大驚動山匪,暫時按兵不動。
其餘村落的男女老少都湧到了這條窄巷裡,一時間人頭攢動,把本就不寬的巷子擠得滿滿當當。
“這是乾啥?咱們巷子成難民營了?”
茶攤老板望著烏泱泱湧來的人群,活像見了鬼,手忙腳亂地收著攤子,生怕被人擠翻了家當。
搖蒲扇的漢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滿臉不滿:“還不是溫家那小子搗的鬼!好端端的剿匪,非要把青溪鎮百姓都挪到柳巷來,這不是添亂嗎?”
“你看這上百號人,看著唬人,可咱青溪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茶攤老板掃了眼人群,“年輕姑娘都少見,小夥子更是沒幾個能打的。”
“叫這群人來,除了多些吃飯的嘴,還真能指望他們打山匪?”
搖扇漢子嗤笑一聲,“我看那小子是練功練傻了,也不知縣令怎就聽了個傻子的話!”
賣豆腐的婆子蹲在一旁擇菜,歎了口氣:“黑風寨那五位當家各個本領通天,連朝廷派兵都拿他們沒辦法。縣令也是沒法子了,想讓青溪百姓最後擰成一股繩,要死……”
話沒說完,三人臉色都沉了下去,悶頭加入了紮帳篷的隊伍。
昨日參與過剿匪的壯漢赤著胳膊搭帳篷,粗麻繩勒得肩膀發紅,木杆插進土裡“咚咚”作響,帆布被風掀起又死死按住,轉眼就支起一排排灰撲撲的帳篷;
老人們蹲在牆角擇野菜,枯黃的葉子堆了小半筐,還仔細抖落著根上的泥土;
婦人們抱著孩子,手忙腳亂地遞釘子、扯繩子,連半大的孩童都拎著小水桶來回跑,生怕自己幫不上忙。
除了溫家,站在巷子上的人幾乎都動了起來。
人群裡最紮眼的是秋秋,她穿著藕粉色,頭發用紅繩束得緊緊的,利落又精神。
一會兒幫著扶帳篷杆,一會兒給壯漢們遞水,跑得小臉紅撲撲的,額角還掛著汗珠。
她眼底裡帶著股自豪,作為小姐最貼心的小丫鬟,自家小姐交代的事,必須辦得妥妥帖帖。
哪怕累得直喘,嘴角也揚著勁兒,見誰都脆生生喊“叔伯嬸子搭把手”。
活像個上了發條的小陀螺,把亂糟糟的場麵打理得漸漸有序。
不過半個時辰,營子就紮得有模有樣。
看著擠擠挨挨的帳篷、麵黃肌瘦的百姓,所有人的眼底沒有任何喜悅:安營容易,填肚子難,山上剿匪更難。
縣令王宇坐在剛搭好的天幕下,劉師爺陪在一旁,手裡的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
“大人,下官實在搞不懂那溫家小子的意圖。”
劉師爺忍不住開口,眉頭皺成個川字,“這般興師動眾,反倒容易引火燒身。”
王宇臉上看不出表情,心裡卻也打鼓,沉吟道:“許是怕黑風寨突然偷襲百姓,才將人轉移到柳巷集中防護。再看看吧,等他下一步動作。”
他腦子裡還記著昨夜溫長寧的話:“‘架起捕獵的網子,等獵物自己上鉤’”。
想著溫長寧那張帶著幾分陰柔的臉,想起她紮實的武功底子。
若是按她的計劃,扮成女子混入黑風寨擒賊先擒王,再與官府裡應外合,雖說是萬分凶險,但未必不能一舉成功剿匪。
這麼想著,王宇對溫長寧多了幾分讚許,撫著胡須道:“年紀輕輕,既勇於犧牲,又心記百姓安危,忠勇仁慈,實屬難得。”
“大人,可這動靜鬨得太大,反倒容易打草驚蛇……”劉師爺眉頭緊鎖,還想再勸,卻被王宇抬手打斷。
“長空賢弟呢?咱們這就去尋他,當麵問問他的詳細計劃。”
溫家主院。
溫鎮山正逼著穿女裝的溫長空紮馬步,高聳的衣領將喉結遮住,那身嬌粉的衣裙裹著少年纖細的身子,襯得他本就清秀的臉愈發貌美如花,偏偏眉眼間帶著委屈,活脫脫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
可在溫鎮山眼裡,隻剩滿眼嫌棄。
心裡腹誹著,“陰陽顛倒!妹妹扮哥哥,哥哥扮妹妹,像什麼樣子!”
揚起手裡的藤條在地上抽得“啪”響,“要不是你練功偷奸耍滑,你妹……你哥他犯得著替你冒險?”
“蹲穩了!多少年了,連最基本的馬步都紮不穩!”
他越說越氣,忍不住揚手給了溫長空一巴掌。
“你‘哥’三歲就紮穩了!”
那聲“哥”咬得格外重,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怒火。
溫長空被打得眼圈一紅,眼淚“吧嗒”掉下來,柔弱的聲音帶著哭腔:“爹……好疼……”
與此同時,溫家後院的葡萄架下,暑氣被濃密的藤蔓擋去大半,倒透著幾分清涼。
溫長寧正躺在竹搖椅上,手裡捧著本嶄新的畫本子——魔教妖女柔情刀,刀刀剁碎正道心,看得入神。
陽光透過葡萄葉的縫隙灑在她臉上,斑駁的光影隨著搖椅輕輕晃動,眉眼愜意,仿佛外頭的兵荒馬亂都與她無關。
孫長柱從外頭大步進來,一眼就瞥見前院挨打的“美人”溫長空,又轉頭看向躺平看書的溫長寧,頓時氣不打一處。
拳頭忍不住攥得咯吱響,走到葡萄架下粗聲喊道:“溫家的!帳篷都安好了!”
“嗯呐。”溫長寧眼皮都沒抬一下,指尖還在書頁上輕輕點著。
孫長柱見她這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忍不住拔高了嗓門:“你爹打你妹呢!逼著她紮馬步練功!你倒好,還有閒心在這兒看閒書?”
“嗯呐。”溫長寧頭也沒抬,隨手翻過一頁,正看到妖女當眾揭穿正道偽君子真麵目的劇情。
嘴角還悄悄勾起一抹淺笑,看得愈發津津有味。
孫長柱被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惹得更急,跺著腳道:“哼!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啥!你就是想拖延時間,晚死一天是一天!”
見溫長寧依舊沒反應,他又往前湊了兩步,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就算你把俺娘找來,俺也不會被你拖著!俺爹就是被黑風寨那個矮子一錘子砸死的,這仇不報,俺就睡不著覺!”
“嗯呐。”溫長寧低頭翻著畫本子,眼皮都沒抬一下,語氣依舊平淡得沒波瀾。
孫長柱被她噎得半天說不出話,正要再發作,卻聽溫長寧慢悠悠開口,指尖在書頁上敲了敲:“叫你娘,還有所有百姓,去左側第一戶溫家吃飯。”
話落,溫長寧又愜意地看起了話本子。
孫長柱的話瞬間卡在喉嚨裡,肚子很應景地“咕嚕”叫了聲,連耳根都泛起紅意。
他撓撓頭,想起巷子裡烏泱泱的人群,小聲嘟囔:“你也不怕把家底吃空?回頭你爹知道了,準得拿藤條抽你!”
嘴上這麼說,腳卻誠實地往外衝,邊跑邊嘀咕:“不過還算你有良心,沒讓俺們當餓死鬼。這飯,俺和俺娘必須吃!”
路過前院時,他瞥見溫鎮山正叉著腰訓人,忍不住白了這個“打閨女”的惡老頭一眼。
可當視線掃過一旁紮馬步的溫長空。
那柔弱身影裡透著股倔強,眉眼精致得像畫裡走出來的人。
心裡忽然湧上股莫名的情愫,順著眼珠子往心肺裡鑽。
太美了!
跟娘常說的仙女似的。
溫捕快這重男輕女的壞老頭,怎麼舍得下手?
他猛地頓住腳步,牛眼瞪著溫鎮山,梗著脖子喝道:“俺娘說了,閨女是嬌養的,沒過過好日子的閨女嫁去彆人家定會受氣!你咋能這麼凶閨女?”
話畢,完全不理會溫鎮山那滿臉莫名其妙的眼神,腳下步子更快了。
下定決心,等會兒要放開肚皮吃。
非得讓這壞老頭好好“放放血”不可!
溫鎮山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嗓門驚得一愣,看著孫長柱風風火火的背影,滿腦子問號:自家請客吃飯,怎麼還請出個“仇人”來?
他搖搖頭,轉身走到葡萄架下,從懷裡掏出個沉甸甸的錢袋子遞給溫長寧:
“這是爹存的銀子,夠讓鄉親們喝幾天米粥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去黑風寨?”
“這銀子有人出,不用動咱家的。”
溫鎮山一愣,溫長寧抬了下眼皮,繼續道“時辰差不多了。爹,您帶著信得過的人,今晚三更去孟村。把家裡存的煙火都找出來備好,按照信號行事。”
另一邊。
孫長柱“噔噔噔”衝出溫府,轉身就往人群裡鑽,扯著嗓子喊:“娘!長柱娘在哪兒?溫家小哥請客吃飯了!鄉親們都去左側第一戶溫家,管夠!”
這話像道驚雷炸在柳巷上空。
餓了數日的百姓眼睛瞬間亮了,抱著孩子的婦人忘了哄哭鬨的娃,拄著拐杖的老人也直了直腰,連剛搭完帳篷的壯漢都停下了手。
一股腦朝著溫家的方向湧去。
腳步踉蹌卻帶著勁,誰也顧不上體麵了,眼裡隻剩對溫飽的渴望。
不遠處的天幕下。
王宇將這一幕看得真切,聽著百姓們雀躍的議論聲,又想起溫長寧的計劃。
嘴角忍不住露出讚許的笑意,對身旁的劉師爺感慨道:“長空賢弟年紀輕輕,不僅有勇有謀,更有這份體恤百姓的仁心,實屬難得啊!”
秋秋正在門口收拾東西,見烏泱泱的人衝自家院子來,趕緊張開胳膊攔在門口,小臉漲得通紅,“乾嘛呢?嘛呢這是?”
急中生智繼續喊道:“私闖民宅,按大雍律例可是要挨板子的!”這話純屬胡謅,在她眼裡,再沒比挨板子更嚇人的事。
孫長柱看著眼前麵容姣好的小丫鬟,收了急脾氣,難得擠出點斯文模樣,還鞠了一躬:“姑娘莫慌,剛才是你家少爺說的,讓我們來吃飯,不信你問他去。”
那雙眼緊盯著秋秋,生怕溫家有個腦袋正常的,絕了溫長空請客的心思。
聽到“少爺”二字,秋秋想起自家不著調的小姐,心裡涼了,“你們先等著,”
那雙眼看著餓昏了的老人孩子,大喊一聲,“二夏,小少爺發善心了,準備點吃的,給門口的老人孩子。”
隨後,衝進葡萄架下溫長寧身旁,“小呸!少爺,那大個子說你讓所有人來家裡吃飯,真的假的?”
“嗯呐!”看畫本子的溫長寧頭都沒抬一下。
“我的小祖宗,咱家就算是有金山銀山,也養不起這麼多人啊。”
“你就算真覺得活著沒希望了,也是存著糧食苟著自家。”
秋秋都說哭了。
溫長寧合畫本子,“誰說這錢我們出?”
秋秋愣了。
縣令王宇走了過來,好脾氣也有點繃不住了,“長空賢弟,你打算何時剿匪。”
“現在。”溫長寧說得乾脆。
王宇的笑還未來得及揚起,就被溫長寧的話僵硬在臉上,“秋秋,把王大人梳洗打扮,放在馬車上。”
王宇:???
合著這美人讓我當?
說好的忠勇仁慈呢?
得知自己不花銀子的秋秋心情格外好,拉著王宇就往一旁走,“好了,少爺。”
高聲朝外頭吼了聲,“二夏,起鍋燒柴,把家裡那缸糧食全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