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青禾見溫照影一直在核對商鋪的月賬,不禁問:“夫人,您覺得,有錢就能和離了嗎?”
她問得很單純,嘟囔著小嘴,似是擔心溫照影白費心血。
“不論是否能成功,我手中必須要有錢。”溫照影解釋道。
按照顧客州的性子,要他主動放手,幾乎不可能。
“咚咚咚。”
溫照影皺眉,示意青禾去開門。
顧客州進來時,手中拿著一個錦盒,裹著她喜歡的青色蜀錦。
溫照影狐疑地接過,打開,是一條瑪瑙馬鞭。
她看過府內賬目,應該就是前幾日特意讓人從西域捎來的。
她正要發問,顧客州先開了口。
“城西馬場新來了批良駒,”他聲音比往常低了些,“順道有幾個世交要應酬,你陪我去。”
青禾眼睛都看直了,悄悄在溫照影耳邊道:“姑爺應酬何曾帶過夫人啊……”
溫照影下意識要回絕,可他頓了頓又補了句:“我教你騎馬。”
溫照影抬眼時,正看見他袍角沾著的草屑,該是提前去馬場踩過點,連馬蹄鐵的印子都打聽清楚了。
她合上賬本:“應酬就算了,騎馬倒可以學學。”
顧客州撇過賬本,心中發緊,她是當家主母,賬目自是可以看的,可這幾日,看得愈發勤快了。
他見溫照影簡單梳妝,起身就要出門,問:“夫人近日,對賬本很是癡迷啊?”
“嗯。”
溫照影連話都不想說,他倒是不依不饒:“可先前這些,都是我在打理,可有什麼需要的?”
她頓住腳,轉身輕笑:“那你去購置一處上京正街的鋪子來,記我名下。”
賬本在溫照影手中,府內盈虧都在她手裡,要鋪子怎不能自行購置?
是要用他自己的體己錢。
顧客州滯住,隨即吩咐侍從記下。
馬場的風裹著青草氣撲麵而來。
顧客州剛扶她上了馬,就有幾位世家夫人圍過來,笑著打趣:“世子總算是把夫人帶過來了,照影妹妹生得太好,舍不得吧!”
溫照影聞言,環視一周,果真多為大齡官員,像安平侯這種文官,少不了這些應酬。
他沒接那些葷玩笑,隻攥著韁繩站在馬側,指尖虛虛護著她的腰:“坐穩了,腳踩實馬鐙。”
他指腹擦過她的裙腰時,指尖在她腰側虛虛攏了半寸。
馬場的風卷著酒氣過來,他剛要替她理被吹亂的鬢發,就見她偏頭避開,動作輕得像片柳葉,卻足夠讓他僵在原地。
“李將軍來了。”
溫照影突然開口,聲音清得能劈開酒氣。
她順勢從他手裡接過韁繩,指尖在他指腹上擦過,快得像無意:“夫君去應酬吧,我自己試試走兩步。”
顧客州的喉結滾了滾,竟真的鬆開了手,隻在她轉身時,低聲補了句:“彆往東邊去,那裡有馬群。”
白馬剛走了半圈,溫照影就聽見身後的馬蹄聲。
江聞鈴的黑馬踏在草地上,蹄聲輕快又帶著股不羈的勁兒。
他沒刻意放緩速度,黑馬與白馬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嫂嫂的發帶鬆了。”
他聲音清亮,像山澗清泉流淌,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爽朗。
說話間,他從懷裡摸出條新的發帶,天青色的,和溫照影身上衣裙的顏色很是相配。
他沒遞過去,而是用手指轉著發帶,黑馬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了晃腦袋。
溫照影抬手摸鬢角時,指尖不經意觸到了散開的發絲。
風又起,幾縷發絲貼在臉頰,有些發癢。
她正想抬手將發絲攏到耳後,他的發帶突然從側後方飛了過來,不偏不倚落在她手邊的馬鞍上。
“這發帶是在嶺南買的,那裡的繡娘手可巧了,嫂嫂看這上麵的纏枝紋。”
江聞鈴說著,操控黑馬又靠近了些,他指了指發帶上的紋路,眼裡閃著光。
溫照影拿起發帶,指尖觸到上麵細膩的繡線,心裡莫名一動。
她見過無數精致的發帶,府裡庫房裡的那些,用料考究、工藝精湛,卻從未有一條像這樣,帶著陽光和海風的氣息。
她將發帶簡單係在發間,笑笑。
身後的江聞鈴見狀,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勒住韁繩回身望著她:“嫂嫂好看。”
溫照影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避開江聞鈴的目光,輕輕夾了夾馬腹,白馬緩緩往前走。
“溫伯伯從岷州來信,說我爹的死,幕後主使恐不是王禦史。我來馬場,正是為此。”他跟上,聲音壓得低。
溫照影剛要應話,就見李將軍舉著酒杯朝這邊走,身後跟著的顧客州正往她這兒望,目光像根繃緊的弦。
她突然勒住韁繩,對江聞鈴笑了笑:“可否幫我個忙。”
少年的黑馬立刻停在她馬前。
他仰頭看她時,馬尾上還沾著草葉,像隻等著指令的小獸。
“李將軍要跟你表哥談事,”溫照影的聲音輕得隻有兩人能聽見,“此事與我無關,我不想糾纏。”
“好。”他應得乾脆,黑馬卻沒動。
直到溫照影的白馬往前走了半步,他才突然揚鞭:“嫂嫂小心,彆讓白馬靠近顧客州的坐騎,那畜生認生。”
這話半真半假。
顧客州的馬確實烈,但他更想說的是:離他遠點。
溫照影被青禾扶著下馬,剛在顧客州身邊站定,酒杯就遞到了她麵前:“照影夫人若肯飲這杯,往後什麼,我優先給安平侯府。”
顧客州剛要替她擋,就見江聞鈴不知何時繞了回來,手裡還端著杯沒動過的茶:“李將軍,嫂嫂前日染了風寒,這杯茶我替嫂嫂敬您,糧草的事,我成平侯府也能搭把手。”
少年說著,竟直接拿過李將軍手裡的酒杯,仰頭就灌。
酒液順著他的下頜線往下淌,滴在玄色騎裝的衣襟上,像朵突然綻開的暗花。
“侯爺這是……”李將軍愣了愣,隨即笑起來,“倒是比你表哥護得緊。”
溫照影沒說話,隻從袖中摸出塊帕子,遞過去:“侯爺擦擦?”
江聞鈴攥緊帕子,卻突然轉頭對顧客州說:“表兄敢不敢比一場?誰贏了,誰陪嫂嫂練馬一個月。”
想起前幾日的種種,顧客州的臉色沉了沉。
他看了眼溫照影,見她沒反對,突然翻身上馬:“比就比,輸了可彆哭鼻子。”
兩匹馬並駕齊驅時,溫照影站在原地。她看見江聞鈴的黑馬幾次故意擋在顧客州的馬前,少年的脊背挺得筆直,像在跟誰較勁。
而顧客州的馬鞭總在離黑馬半寸的地方停下,竟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縱容。
“顧世子這是讓著成平侯呢!”旁邊的夫人笑著打趣。
溫照影沒接話。
她知道顧客州的心思,他想在她麵前裝大度,想讓她覺得“他變了”。
而江聞鈴的較勁裡,藏著點少年人的幼稚,卻又坦誠得可愛。
兩匹馬衝過終點時,江聞鈴的黑馬隻快了半個馬身。
少年勒住韁繩回頭時,額前碎發濕漉漉貼在眉骨,汗珠順著挺直的鼻梁往下滾,滴在緊抿的唇上,倒像抹了層透亮的胭脂。
他眼裡還燃著未散的野氣,目光直勾勾釘在她身上,像隻剛打完架、等著主人摸頭的小狼。
顧客州翻身下馬時,寶藍色騎裝的袖口沾著草屑,卻絲毫不顯狼狽。
夕陽在他側臉刻出利落的下頜線,平日裡總是帶戾氣的眼尾,此刻竟壓著點柔和,連遞羽箭的動作都放輕了:“剛才看見你看靶場了,我教你射箭。”
他這次沒碰她,隻站在半步外,屈起手指比了個姿勢:“這樣拉弓,不傷手。”
溫照影剛要接過箭,江聞鈴就跑了過來。
少年手裡還攥著那支贏來的彩頭,他不由分說塞到她手裡:“這個輕,適合嫂嫂。”
夕陽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溫照影握著銀箭尾站在中間,左邊是姿態放軟的顧客州,右邊是眼睛發亮的江聞鈴。
她突然笑了,把箭尾往江聞鈴手裡一塞,又從顧客州手裡拿過羽箭:“射箭我學,練馬的事……”
她頓了頓,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圈,“誰的馬溫順,我跟誰學。”
江聞鈴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落了星光。
顧客州的嘴角卻抿了抿,突然轉身對馬夫喊:“把那匹白馬牽去馴馬場,讓最溫順的母馬帶著!”
少年聽見這話,突然湊到溫照影耳邊,聲音壓得像耳語:“他馴不好的。那匹白馬是我托人挑的,認主。”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溫照影的耳尖突然紅了。
她沒回頭,隻舉著羽箭朝靶場走,卻在心裡數著步數。
離江聞鈴的黑馬三步,離顧客州的坐騎五步。
這個距離,不遠不近,剛好夠讓兩個男人都盯著她,又夠讓她清楚地知道:現在是她在選,不是被誰拖著走。
而身後兩道焦灼又期待的目光,像兩根輕輕拽著她的線。
她學射箭不是為了給誰回應,練騎馬也不是為了看誰馴得好,她隻是要“學會”。
就像她要商鋪、要賬本,從來不是和誰置氣,而是攢夠隨時能走的底氣。
她按照顧客州教的姿勢,皺著眉發出第一箭,手臂就生疼,那箭也沒力氣,飄飄落到靶子的木樁下。
“哈。看來是做錯了。”
她無奈地回頭笑,撩撩耳邊的碎發,風吹著她的裙擺有些鼓起來,這笑顏讓兩人同時顫了顫。
江聞鈴比顧客州更快走上前,搭上她的弓,做了示範:“嫂嫂刺繡做得好,眼力定是沒問題的。”
溫照影看向他,重新拿了一支箭。
她學著他的樣子,在要射出時,指尖被少年的手指輕輕扣住,他另一隻手正搭在她的肩膀上,低語:“嫂嫂不必如此用力,射箭用的是巧勁。”
他一口一個嫂嫂,乾的卻不是弟弟的事。
溫照影集中注意,將肩膀放穩,鬆手時,那支羽箭正中靶心!
她欣然笑了,帶著些疲憊的哈氣,正要感謝,就見顧客州大步向她走來,他的眉眼藏著笑意:“夫人的眼力果然好。”
溫照影才發現自己與江聞鈴貼得極近,她甚至能看清他衣裳的針腳,聽清他的每一次呼吸。
她的耳根驟然發熱,往後退了兩步,反而被顧客州攬在懷裡。
“挺有意思的,就是有些累。”她忽地感覺氣氛焦灼,隨便說了句。
“這馬場閒雜人等還是太多,夫人若是喜歡,侯府在城郊有一處私場,得閒我帶你去。”顧客州放緩了語氣,“嗯?”
溫照影點點頭,她如今需要顧客州的信任,才能找準時機和離。
江聞鈴的眸子像著了火,顧客州口中的“閒雜人等”,不正是他嗎?
溫照影在顧客州的軟言細語下,半推半讓地遠離馬場。
臨走要上馬車時,她轉過頭,看向不遠處縱馬而去的江聞鈴。
無關情愛,隻是突然覺得,少年人那份笨拙的在意,比顧客州的占有欲,要順心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