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山去跟許老爺子彙報情況,房間隻有許歸棹一人。
夕陽的餘暉收攏了起來,夏季的天空依舊白亮。躺在床上的許歸棹,臉色除去有些蒼白,隻有平靜無畏。
徐管家扶著許老爺子,後麵家庭醫生、護士、徐秀山還有一個少年,進入了房間。許歸棹看著魚貫而入的幾個人,房間裡依舊沒有出現大的聲響。他沒說話,輕輕地摘下氧氣罩,虛弱的臉上揚起了一個輕微的笑容。
許老爺子坐在床邊,攥住他的手:“孩子,你受苦了。”
祖孫兩人的手,緊緊地握著,久違的血脈傳承,讓老爺子眼睛濕潤。許歸棹任由他握著,微笑著與他對視,爺孫倆都在端詳著從未見麵的彼此。
許歸棹看到來人中並沒有爸爸媽媽和奶奶,心裡一陣心酸,感覺心臟被緊緊地捏住。下一刻,整個房間充斥著老爺子驚慌失措的聲音:“醫生,快來看看,這是怎麼了?”
醫生麻利地給許歸棹戴上氧氣罩,看了一眼一側的心電圖,安排護士準備心臟造影。
許歸棹感覺整個心臟被一雙手緊緊地攥住,無法跳動,臉色更加地蒼白,嘴唇由蒼白轉換成了深紅色,像是溺水的人一樣,雙手想抓住什麼,卻一點動作也做不了。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眼前浮現出奶奶哭紅的雙眼,爸媽呆滯的神情,兩隻小狗舔舐他的雙手的畫麵,耳邊是許老爺子大聲嗬斥醫生的聲音。
許歸棹再次醒來,是在醫院的病床上。
徐秀山坐在床邊,正在處理工作。冷峻的臉龐上隻剩沉穩,他放下電腦,上前問:“醒了,感覺怎麼樣?”
許歸棹口鼻上還戴著氧氣罩,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來:“心臟還沒換吧?”
徐秀山一臉震驚地看著許歸棹,心裡不知道是該說這孩子傻呢,還是誇他,“沒有。”
許歸棹鬆了一口氣般,輕輕地扯了一下嘴角:“爺爺來了嗎?我有話說。”
徐秀山按了呼叫鈴後,坐在床邊:“老爺子受到刺激,管家在家照顧他。一會我會給老爺子打電話說下你的情況。你可以跟他通話。”
電話打通。
徐秀山一臉平靜地看著許歸棹說服許老爺子:“爺爺,如果我的生命需要彆人的生命來換,我以後也不會活得心安。”
“爺爺,你也好好照顧自己。不然我也會擔心的。我跟醫生了解過了,我這情況不用移植,成功案例很多。退一萬步,即使我是個例外,我也不接受他的心臟移植。你就把他認作你的孫子,我們一起好好孝敬你吧。”
“現在你有兩個孫子啦,如果強製移植,我醒來後,也不會心安地活著。”
“我要給咱們爺孫積德行善。”
徐秀山善於與外人周旋,與家人卻很少交流。在外虛與逶迤久了,麵具和習慣就刻在了骨子裡,同時也喪失了與家人真誠交流的能力。
躺在床上的少年剛剛給他展現出了久違的畫麵,專屬於家人之間的溫情和撒嬌,這畫麵不經意地觸碰到了他內心那唯一一塊沒有被灰色霸占的角落,讓他難得地露出真實的微笑。
“徐叔,你是不是也以為我傻?”許歸棹明亮的眼睛盯著徐秀山。
徐秀山扯了一下嘴角,沒有回答。
許歸棹眼睛裡的恢複了神采,咧著嘴巴露出潔白的牙齒,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一直是個好青年,努力學習,認真工作,勤於鍛煉,奶奶說過,日行一善,老天不會虧待我的。”
徐秀山不知道怎麼應對,他感覺精明算計會弄臟這個乾淨的年輕人,用心懷叵測的試探會玷汙這個年輕人,糾結了好一會兒,無奈地問:“你不怕死?”
本以為這個明媚的年輕人,身上的正義之光,會繼續發出光輝。拿著不用傷害彆人為自己苟活的代價這個理由,回答他。然後壯烈地說,人固有一死。
但出乎意料,許歸棹眼神裡有向往、有愧疚、有思念,最後化成一聲輕歎:“怕,特彆怕。”
徐秀山一愣:“什麼?”
許歸棹眼裡的情緒凝聚成淚水,蓄在眼眶裡流轉:“怕奶奶爸媽對我的守護付諸東流,怕爺爺得到又失去受打擊,怕等我去哄的那個傻丫頭失望。”
許歸棹說完的瞬間,眼淚就奪眶而出。他有點不好意思,拿起枕頭擦乾淨眼淚,看到了枕頭下自己的手機。
許歸棹歡喜起來,不設任何防備,興致勃勃跟徐秀山分享自己的手機相冊。
奶奶站在老槐樹下,一雙小腳穿著黑色的三寸小鞋,雙手拄著拐杖,笑成月牙的眼睛和沒有牙的嘴巴。
瘦瘦的爸爸和胖胖的媽媽坐在自家修表店裡,不好意思的頭貼在一起,爸爸特意穿上了新衣服,媽媽燙著卷發。
一黑一白兩條土狗,在小河邊奔跑追逐。
一個圓臉的女孩,站在一個旅館的陽台上,兩個眼睛彎彎地看著鏡頭,那眼神充滿愛意,那是看著愛人的眼神。
“這是我奶奶,一個漂亮的沒牙的老太太,裹著舊時代的小腳,每天走路都要用拐杖。這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可浪漫了,也很相愛。這是家裡的兩條狗,我給它們取名黑白雙煞。這是我要娶的人,我們在一起八年了。”
“活著多好,好想她。”許歸棹怔怔地盯著女孩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許歸棹自言自語了一陣。最後扭頭看徐秀山:“可那個男孩,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因家人的愛降生,也會有人在等他愛。”
徐秀山承認,他被許歸棹感動到了。乾淨的世界和正確的三觀。
徐秀山怔怔地看著許歸棹。做領導久了,徐秀山的盯著一個人看的時候,自帶壓迫感,公司下屬都怕他,私底下都說他讓人揣摩不透,任何小動作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許歸棹坦蕩、真誠、平靜地對上徐秀山深入心靈深處的眼神,在往後的日子裡,感染著徐秀山,讓他變得越來越有人情味。而許歸棹卻變得讓人越來越捉摸不透。
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
現在,許歸棹把自己的生活分享給徐秀山,在徐秀山千篇一律的工作中,難得有這樣一段溫情時刻。
醫生聽到呼叫,趕來給許歸棹進一步檢查。
晚上,徐秀山繼續陪床。繼續陪許歸棹回憶他的生活。挺俗的,沒什麼特彆,用一句話來說就是苦中作樂。
許歸棹描述出來,分外溫馨。
說實話,他與富家子弟接觸得多,幾乎都是紙醉金迷。上進的富二代也有,多數故作商業精英。流落在外找回家族的年輕人,都在努力融入富貴。
許歸棹這樣一個,眉眼英俊,渾身溫暖,卻一直在思念過去苦日子的人,倒是第一次見。
徐秀山問:“以前就這麼好?”
“嗯。”許歸棹眼神柔和,“奶奶爸媽都不在身邊了,不知道黑白雙煞有沒有喂。我奶奶從小跟我講小時候有人給我看相,說我家門口的大槐樹是華蓋,說我的耳朵一邊特彆大,是因為看家裡太清貧不想來,被揪著耳朵送來的”
頓了一下,許歸棹長歎一口氣:“我生病之前,她家裡把她接回去了,她媽媽身體不好,擔心女兒跟著我以後受苦。等我病好了,我就回去跟她求婚,徐叔,你說我現在也算是富人了吧,她的媽媽能安心把女兒交給我了吧?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徐叔笑著點頭,又想到他看不見,很輕地“嗯”了一聲。
夏天晚上,知了不眠不休地叫。病房裡安靜下來。徐秀山臉上的笑容漸漸地退去,眼神清明,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在許歸棹身上,看到了樂觀,感受到了知足。
徐秀山沒有跟許歸棹說,未來他將要麵對的什麼。在他們回憶溫馨過去的這一天,他其實很難過,因為他剛剛的得到消息,他和老爺子布在公司的一個關鍵職位上的心腹,被送進了監獄,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那個人叫王一健,是徐秀山匿名資助的學生之一。進入公司從基層做起,腦子靈活,處事圓滑,很快做到了采購經理。現在搜集的很多證據,都是他拿到的。好幾個月沒有聯係到,據說是去度長假,今天傳來了他入獄的消息。
那是董華濤手把手帶起來的年輕人,卻落到這樣的下場,最後幾個月不知道經曆什麼艱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拍板定局。
王一健的下場讓徐秀山極度的自我懷疑,這爛到骨子裡的官僚主義,這虛偽的爭權奪利,值得自己去維護,費心綢繆的意義在哪裡?自己到底在充當什麼角色,又起了什麼作用。
許歸棹的出現讓他感受到了公司麵臨一種新的可能,新的未來。
徐秀山希望許歸棹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孩,陽光明媚地過一輩子。
他不想再繼續過爾虞我詐的日子,不想再有人被當做棋子承受不該承受的後果。
“徐叔,你回家睡吧,有事我會按鈴找醫生的。”
“沒事。”
“你還要上班,在這裡休息不好,我可以照顧自己的。”
“睡吧,我出去抽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