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歸棹轉過頭,望著桑得榆,沒有說話。
他的眼睛裡,盛滿的是什麼?
嘲笑、無奈、不屑一顧?桑得榆識彆不出來,也不想去探究。
她隻是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喜歡一個人,從來沒有卸下所有的防備全身心地愛一個人,從來沒有這麼思念一個人,也從來沒有這麼恨一個人。
“你不是死了嗎?”她的熱淚滑過她偽裝的冷笑,倔強地不去擦,“你不是死了六年了嗎?”
沒有回答。
他身體挺拔,身上筆挺的西裝,襯托著他成熟穩重的氣質。
桑的榆胸膛被怒火猛烈地灼燒,眼淚不間斷地落在地上。她要用最惡毒的話去詛咒他,用折磨自己六年的荊棘劃遍他的每一寸身體,可是看著他消瘦的臉,一絲不苟的發型,西裝筆挺的樣子。
她慢慢地平息了。念舊的她,活得像一個拾荒者。
“你現在是不屑於跟我說話嗎?”淚水一下就止住了,“對不起三個字,我都不配聽到嗎?”
許歸棹將目光專注在地上那一滴眼淚上,他的眼裡已經沒有了少年時的溫暖春光,少年溫暖瞪的聲音也變得清洌:“對不起。”
“謝謝。”桑的榆嘴角重新揚起了冷笑。“我聽到了我該得到的,謝謝。”
“對不起。”
桑的榆強撐著那抹冷笑,那是自己最後的尊嚴。她拚命地壓住胸腔裡的酸楚腫脹,不讓自己的腿再打軟。
鞋底狠狠地蹭掉地上眼淚的痕跡,繞過許歸棹,一步,兩步,三步,向門口走去。
她餘光中的許歸棹,正看著他,眼神卻波瀾不驚。他的模樣如此熟悉,眼神如此陌生。
桑的榆眼淚再次滑落,她忍住沒有去擦,沒有回頭,隻是說了一句:“我不會再打擾你,永遠。”
朱莉正在桑得榆家躺平刷劇,門打開的時候,她趕忙坐起身來。
“嘭!”門被狠狠地摔上。
朱莉驚了一下,看到桑得榆衝到臥室,臥室門又被摔了一下。
還沒等朱莉反應過來,她又重新出來,眼睛紅腫著,雙手顫抖地拿著一個家居筐。一看就是拚命的壓抑著情緒。
朱莉一臉害怕地問:“的榆,發生什麼事了嗎?”
桑的榆沒有回答,抱著家居筐就衝出門去。
朱莉反應過來了,那個家居筐裡裝了很多小玩意,桑的榆寶貝的很,十字繡鑰匙扣、帶鎖的小本子,還有一些照片和大頭貼。平時被桑的榆小心的藏在衣櫃裡,她不常拿出來看,也不許彆人碰。
朱莉回過神來,趕緊拿起家裡的鑰匙追了上去。
從電梯門追出去,朱莉看到剛剛跑出單元門的桑得榆,使勁喊了一聲她的名字。桑的榆沒有回應,也沒有回頭。
朱莉趕忙追上去,看到桑得榆停在小區的垃圾桶旁。她掀開蓋子,惡狠狠的把家居筐裡麵的零碎物件,哐啷哐啷地倒進去,最後把家居筐也扔了進去,然後用力的把蓋子扣上。
朱莉看著桑的榆的動作,慢慢地走過去,小心地問:“的榆,怎麼了?”
桑的榆緩緩地蹲下,頭埋進兩個胳膊中間,秋日的小區涼風陣陣,這時的桑的榆卻像被冰封住一樣冷得直打哆嗦。
朱莉沒有再問,蹲在桑得榆身邊,用手掌輕輕地撫摸她的背,想讓她平靜一些。
好一會,桑得榆猛地站起來,瘋了一樣打開桶蓋,把裡麵的家居筐拿出來,半個身子探進垃圾桶瘋狂地尋找那些零碎的小物件,最後把垃圾桶全部倒出來,從一包包的黑色垃圾袋之間撿起一個個的小東西。
桑的榆抱著失而複得的垃圾筐,眼淚又不受控製地流下來,沒有逞強,連帶肩膀都在不停地顫抖,嗚咽聲傳來,帶著秋風吹過樹椏的悲涼與孤獨。
朱莉看著此刻痛哭的人,不知道怎麼安慰。看著此刻痛哭的人,不知怎麼就想起了看過的一句話。
孤獨並非獨處,獨處是扁平的自處,孤獨更多了維度,你是你自己的容物,你也是你自己的容器。
此時的桑的榆是孤獨的,孤獨到沒有人能靠近,沒有人能溫暖她,沒有人能救贖她。
這種看得見的孤獨悲傷,卻不知道如何掙脫的無力感,撕裂著桑的榆,同時也裹挾住了朱莉。讓她此刻心疼的同時也深深的悲哀。
她能清楚地看到桑的榆被悲傷纏繞,越來越緊,但她無力拯救。朱莉知道,這樣的痛苦隻能等待桑得榆自救,以桑的榆平靜的性格,何事至於失態成這樣,想必是痛楚到了極點。
一個物件承載著一段記憶。
那一段段的記憶,朱莉沒有參與過,或許桑的榆也不想被第三個人參與。
我之珍寶他人之蔽履,哪有什麼感同身受,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人們終究要在各自的事與願違中,努力的自渡。
周日,是桑非晚每周回家的日子。
老家的宅子已經租出去了,媽媽去世之後,桑的榆換了工作,來到桑非晚上高中的淄市定居。桑非晚大學索性也填了淄理工,小兩居的房子,每周末桑非晚可以回家過周末,姐弟倆的日子過得舒心。
但桑非晚這天惹了麻煩。
起因還是上次桑的榆受傷的事情,年輕氣盛的少年,咽不下這口氣,在籃球場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練著練著雙方就打起來了。
都是剛拿到比賽獎項的學生,學校處理起來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兩人表麵上和好,打了場友誼賽,通報批評下,這事就算過去了。
接桑非晚回家的路上,車裡沒有人說話,他有些心虛。
桑的榆的手還沒有好,朱莉開車,副駕駛坐著桑的榆,桑非晚在後排給朱莉使眼色,想讓朱莉調解下氣氛,朱莉第一次搖了搖頭,無奈地挑挑眉,後麵桑的榆的小動作被朱莉完全無視。
桑非晚忐忑地想,完了,姐姐看來氣得不輕。
他性子跳脫,受不了這可怕的壓迫感,非得找點什麼話題說不可,想來想去,他討好地笑道:“姐,馬上寒假了,同學們最近都開始準備寒假實習,準備把畢業的履曆豐富一些,我也想寒假去打工試試。”
桑的榆輕輕的嗯了一聲。
桑非晚腦袋湊到主副駕駛座中間:“我聽同學說,有個棹暮集團,在招大學生寒假實習,要不你陪我去轉轉?”
桑得榆轉過頭看著桑非晚:“坐好。”
“哦。”桑非晚蔫蔫地坐好,不再找話題了。
車子回到小區,桑非晚帶著一周的臟衣服的行李袋跳下車,就聽見桑得榆對朱莉說:“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幫我看著他點,不要讓他出去晃。”
桑非晚,一下躥到桑的榆身邊:“姐,你這是限製我人身自由,這是犯法。”
桑得榆淡淡地看過去,桑得榆立刻感受到血脈的壓製。雙手抱著行李袋,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聽話,姐姐早點回來吆,我會準備好晚飯,照顧好朱莉姐。”
桑的榆又瞥了他一眼,轉身出發。
桑的榆這次是去見慕爾遲。
半個小時前,慕爾遲打電話約她見麵。桑的榆這幾天情緒低落,不想在感情的事情裡打轉。但畢竟是自己對不住這段感情在先,吃一頓散夥飯也是應該的。
地點選在小區附近的日料店。這是一個新店,高端定位,食材新鮮,生意挺好的。到的時候,慕爾遲已經在門口等著,順手接過桑的榆的包。
桑得榆一怔,慕爾遲笑著說:“這是一個紳士基本的禮儀,畢竟我這個人一直還挺紳士的。”
桑得榆笑了笑,順著他的指引來到了包間。
兩人脫鞋入座,慕爾遲細心地幫桑的榆把鞋子擺正。
入座後,慕爾遲給兩人倒上半杯吟釀。深秋吃鮭魚,配上吟釀,滋味更好。桑的榆沒有作聲。慕爾遲喝了半杯清酒,又給自己添上,並沒有要求桑的榆喝。
“你這幾天看起來氣色不太好。”
桑得榆扯了扯嘴角:“是嗎?”
慕爾遲是一個外貿公司的人事經理,出了名的性情溫和,如果不做戀人,會是一個朋友的優選。
慕爾遲把北極貝和甜蝦擺在桑的榆前麵,將蘸料中的芥末挑出一半後推到桑的榆前麵,繼續說:“你可以把我當做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這樣會不會讓你好接受一些。”
桑得榆沒有接話。
“你一直都心如止水,總是逼你自己接納我。”慕爾遲低低地說,“我以為時間久了,你會習慣我在身邊,沒想到,習慣並不是心甘情願,是我太想當然了。”
那時候還沒有去世的媽媽,約他們兩人見麵,桑得榆的情況也跟慕爾遲說清楚了,女方有一位從高中開始談了八年的前任,因病去世了。女方一直沒有走出來。
他也糾結過,但是想一下這也算是個這個社會挺少見的長情的姑娘。因為家裡催得緊,因為工作安定後,下班後一個人寂寞,因為厭煩了形形色色的相親對象,總之,兩個人見麵了。
那天她穿了一件白t恤,藍色牛仔褲,外麵是一件棕色風衣。微卷的長發隨意地披著,圓圓的臉上乾淨恬靜。見到她的第一眼,她正盯著咖啡廳外落葉的樹木發呆,夕陽的餘暉在她身上鍍了一層金色。在這個秋天格外的溫暖。
那一刻,他心動了。
“的榆,那一刻,深秋因為你變得溫暖。”慕爾遲沉浸在回憶中,“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像一幅油畫一樣,安靜又純潔。我知道你也許沉浸在與彆人的回憶中,但我,依舊因為那一刻沉淪了。”
他看著桑的榆問:“我這樣說,你不會有負擔吧。”
桑得榆不知道怎麼回應,隻能搖了搖頭。當時她拒絕了他。沒想到兜兜轉轉到淄城又一次相遇。
“的榆,雖然你因為媽媽,你選擇跟我在一起,但是這一年時間,我很開心。”
媽媽在幾年前死於抑鬱症。在生命結束的前幾天,她好像急於安排好女兒的生活,做了兩件事,一是把房子轉到了姐弟倆名下,讓桑的榆照顧好自己和桑非晚,二是給她找一個人穩定下來,媽媽提到了慕爾遲還偶爾打聽桑的榆,這些年也一直保持著單身。
已經被抑鬱症折磨的憔悴不已的媽媽,輕撫著桑的榆的頭發:“忘了他吧。他已經死了,就算沒死,你們倆也不可能了,這麼久了,他的家人都不見了,你能等到什麼呢?”
桑得榆倔強地不說話。
媽媽痛哭流涕的哀求:“算媽媽求你了,榆兒,放下吧。自己一個人太苦了,找個知冷知熱的人吧。”
為了母親的遺願,桑得榆把心底的回憶打包掩埋,接受了慕爾遲成為自己的男友,決心開始新生活。
可桑的榆發現自己做不到。經曆過才知道,如果心已經死了,再多的努力也都是浮塵。
八年的青春陪伴,再也沒有一個人像許歸棹,可以感染她,帶動她,沒有人能取代他。
壓軸菜鮭魚上桌,精致的碗碟擺在中間。慕爾遲給桑的榆夾在盤子裡,問:“芥末還是太多嗎?眼淚嗆出來了。”
桑的榆沒有說話,他又接著說:“不會是我說的話,感動了你,才淚流不止吧?在一起的這一年,你的情緒可從來沒有浮動過,如果你願意,可以跟我說說。”
桑的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彎彎的眉毛皺了一下,眼睛裡的碎光溫柔地蕩漾。
日料店播放的小調,木門外麵人們低低的交談聲,慕爾遲輕輕的咀嚼聲,一口清酒滑過食道的溫涼,讓一些悶在胸膛裡的不可言說,輕易的跑了出來。
“他沒有死,我理解得對嗎?”
桑的榆嗯了一聲。
慕爾遲:“那那六年,他乾嘛去了?”
桑得榆自己倒了一杯吟釀,喝了一小口,沒有說話。
慕爾遲組織了一下語言,小心翼翼地說:“六年時間太久了,我們也相處了一年多,那他”
“他不會!”
慕爾遲有些吃驚,他沒有聽到過桑的榆高聲說話,更彆說帶著強烈的情緒起伏。她在他麵前一直是冷靜的,不會明顯的反駁,沒有大聲的爭辯,總之就是沒有任何衝突的禮貌相待,人在身邊手牽在一起,卻感覺很遙遠。他一直以為她就是這樣的性子。
原來不是。
她會大聲的反駁,會壓不住的情緒外漏,隻要觸碰到她心底藏著的那段回憶,那個人。她就會像一隻刺蝟釋放所有的尖刺。
一個人事經理的職業素養,在這一刻有些支撐不住。他的自尊,讓他不想承認,他被徹底的打敗了,敗在了一個六年音訊全無的人手上。
慕爾遲掩住臉上的尷尬與失落,緩緩地說:“的榆,有些事情是大概率事件,不是否認就不會存在的。”
桑的榆安靜下來,放下手裡的酒杯,起身離去。
“無論這六年他在哪裡生活,你一直沒有他的消息,這是事實。你們有共同的同學、老師、朋友,有什麼理由能讓你一絲消息都得不到?”慕爾遲拿起她的包,緊緊地跟上,一邊走一邊給她分析。“你有沒有想過”
說到這,慕爾遲的話音消失了。
桑的榆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抬頭,就對上了陳訓偉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在陳訓偉的後麵是剛進門的徐秀山。而剛剛推開門的許歸棹,定定地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