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一路,陳拾安時不時駐足流連。
這還是他頭一回如此認真地打量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師父本就是個宅山的懶道士,陳拾安也半斤八兩,他長這麼大來去過最遠的地方,不過是山下小鎮的邊陲而已。
師徒倆平日全靠兩條腿代步,以淨塵觀為中心、步行四小時的路程為半徑畫個圓,便是他這些年最大的活動範圍。
和很多從小浸在手機、電腦、網絡社交與遊戲裡的同齡人不同,陳拾安自記事起就跟著師父學道法、研教義、讀經典、修品性,這些事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他,也造就了如今的他。
要說他對外麵的世界不好奇吧,那是假的;但要說他多迫切想出去看看,其實也未必。
明明都已經走在下山的路上了,但此刻陳拾安心裡盤算的,多半還是‘逛一圈,拿個文憑回來繼續窩山裡’。
陳拾安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這玩意兒大抵就是他身上唯一與氣質不搭的東西。
平日裡待在山上,他能一年半載不碰一下手機,但在現代社會,出門在外,沒有一台手機還真不行。
陳拾安隻是手機用得少,不是不會用,不像師父,那是真搗鼓不懂這小玩意兒。
手機是款很老的智能機,內存才 32g。在重度使用者眼裡,這點容量連兩個遊戲都裝不下,可對陳拾安來說,能看時間、打電話、拍照、用地圖、做支付,足夠了。
像國民a的微信、抖音、qq啥的,陳拾安都沒有,一來沒有什麼聯係人,二來他也沒那麼多的流量。
這山頂旮旯能通上電就謝天謝地了,誰還給你拉網線開wifi呀!
不過支付寶陳拾安還是有的,偶爾周邊買不到的古怪玩意兒,陳拾安就會幫師父在網上買。
至於快遞上山?想都彆想,基本都是送到山腳下的小店,得自己抽空下去取。
點外賣就更不用提了,這裡本就偏僻,彆說山頂,就連山腳下的村子都沒外賣可送。
真要說起來的話,陳拾安其實還上過小學。
在山腳下那所隻有十來個學生的小學讀的。
但隻去讀了一周,他就再也沒去過。
一來因為上學不方便,光是山頂走到村裡小學就得一兩小時。
二來也許是因為自己開竅的比較早的緣故,在陳拾安眼中,那些同齡的小孩子就像是某種類似猴子的生物,清澈的眼眸裡全是愚蠢,聽不懂話看不懂題,還鐘愛做些吸引大人注意力的無聊調皮事,就連老師也不過是高級一點的複讀機而已。
可能因為學得太過容易,反而心生無趣,便乾脆輟了學,此後再也沒走進過學堂。
師父倒也不強求,隻是一如既往地由著他。
如今想來,師父或許是合格的師父,卻對養娃帶娃這事一塌糊塗,這要是換成現代父母的標準,才上小學就敢逃課曠課的陳拾安不得屁股都被打開花啊!
沒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沒有手機依賴症、常年在山上深居簡出,這些在同齡人眼中難以想象的生活,對陳拾安來說不過是最普通的日常罷了。
眼下馬上就要下山感受大城市的風采,陳拾安也不像彆的山裡孩子那樣感到有什麼局促自卑和不安。
心境在哪兒,看到的風景就到哪兒。
陳拾安甚至有些囂張地覺得,自己這不是下山,而是下凡。
瞄了眼時間後,陳拾安便把手機揣回了兜裡。
山頂上還有零星的信號,到了山中間,信號格就直接清空了。
若非此地鄉民,外來遊客在這樣的大山裡迷路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陳拾安自然是不需要導航的,這會兒已經是早上的七點鐘,不知不覺已經走了近一個小時。
再走多大半個小時,也差不多到山腳村莊了。
玄嶽山係占地麵積寬廣,而不起眼的淨塵觀就嵌在嶺北的一道褶皺裡。
要想去市裡的話,先要下山到村莊,乘車或者步行到鎮上,接著坐四十分鐘車到縣城,最後再坐四十分鐘車到市裡,全程沒有四五個小時是到不了的。
師父不在身旁,自己獨自一人走這樣遠的路,起初還好,時間久了,難免有些孤獨。
好在包裡塞了坨貓,陳拾安便對黑貓兒絮叨起來。
“肥墨。”
“……”
“拾墨?”
“喵?”
“能不能少吃點老鼠減減肥,我快背不動你了。”
黑貓兒沒吭聲,隻是從他背包裡竄了出來,一蹦一跳地伴在他左右。
貓兒落了地,背包的重量卻不見減。
陳拾安這才知道,重的不是貓,而是包裡的那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彆瞎跑,一會兒咱出了這座山,你就是城裡的貓了,安分點彆讓人瞧了說我養了隻黑猴。”
“喵。”
“聽說城裡貓都吃貓糧,你要弄點嘗嘗不。”
“……”
黑貓兒嫌他煩了,不再理他。
陳拾安自言自語地走著,漸漸的,下山的路熱鬨起來。
偶爾有幾處農家在視野裡出現,遠遠地傳來陣陣狗吠。
等見著小道士走近了,大黃狗們又眯眼搖尾起來,顯然跟陳拾安是老相好了。
可等不遠處的黑貓也走近,大黃狗們立馬又呲牙狂吠。
黑貓兒相當淡定,甚至挑釁似的故意走到大黃狗麵前,任由那牽引繩繃緊、狗吠漫天,狗牙卻一寸也碰不到它。
“彆犯賤,趕緊走了。”
“喵。”
路過村道口時,正撞見村西頭的李嬸騎著電動三輪車去鎮上趕集賣菜,車鬥裡裝滿了冬瓜。
“李嬸。”
“咦,拾安啊!你這是上哪兒去?”
“去市裡讀書。”
“……啊?”
農婦沒太明白,但這不妨礙她的爽朗熱情,便招呼道:“要搭個便車不,嬸送你到鎮上坐車!”
“不了嬸,我怕您這車上的冬瓜比我先到鎮上哩。”
陳拾安笑著擺手謝絕。這三輪車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車鬥擋板用鐵絲綁著,李嬸擰油門時,整輛車像打擺子似的抖,車鬥裡的冬瓜跟著蹦迪,眼看就要滾下來砸他腳,哪還有位置坐人啊。
最後還是鎮衛生所的王叔捎了他一程。
白色麵包車在盤山公路上蛇形前進,陳拾安和貓一起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樹。
“怎麼樣,你沒坐習慣車,不暈車吧?”
“還行,謝王叔了。”
“嗐,順道的事兒!拾安,你這下山一趟多久才回來?”
“說不準,先考個大學,後麵的事再算。對了王叔,我師父之前跟您賒了不少的藥材,您放心,我到時候會替他都還您的。”
“不用不用!先前你師父幫我兒子祈福、又幫我家老母操辦後事,說啥也不肯收錢,就討了瓶葡萄糖,我那點藥材哪敢跟你算錢啊!”
這樣的回答,陳拾安早有預料。看來那日葬禮上,債主們的和氣不是裝的,師父欠的那些債,怕是早就用他的本事還清了。
“一碼歸一碼,王叔!”
“哎,你可真是跟你師父一樣樣的……”
搭了個便車,省去了陳拾安不少辛苦,王叔載他到了鎮上,直接送到了車站這裡。
“拾安啊,叔就送你到這兒了,先到縣城再轉車到市總站,最後怎麼到學校我也不太清楚,不過這應該難不倒你們年輕人。”
“放心吧王叔,我曉得的。”
“還有這瓶葡萄糖,你拿去路上喝。”
“不用叔,我帶了水。”
“拿著拿著,道士喝葡萄糖,法力更綿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