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朝堂因新政詔書而暗流洶湧之際,另一個更令朝堂文官感到不安乃至恐慌的現象,正如同無聲的潮水般,悄然漫過帝國各個官署衙門的門檻。
放眼望去,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這些維係帝國運轉的中樞之地,都逐漸地出現了一批格格不入的身影。
他們身著嶄新的各色官袍,神色沉靜如水,目光專注如鷹隼,對周遭因新政而起的洶湧爭議充耳不聞,對同僚或驚疑或鄙夷的側目視若無睹。
他們隻做一件事——無條件地、高效地執行皇帝的詔令。
這些人,便是由當今聖上朱由校親自擢拔、繞過吏部銓選而直接任命的“傳奉官”;朝野私下稱之為——“帝黨”!
短短一月之間,他們如同精密的釘子,被陛下親手布局在帝國官僚體係的各個關鍵節點,其中,尤以都察院的變化最為劇烈!
經曆“東林午門逼宮”與“晉商通虜走私”兩場大案的雷霆清洗,都察院舊有勢力幾乎被連根拔起,空懸之位過半。
朱由校借此契機,以未授官的進士和大批“傳奉官”基礎,不僅補全空缺,更將都察院規模大幅擴充。
如今的都察院,在左都禦史顧昭的統領下,早已非昔日清流空談之地。大批新晉的“帝黨”禦史充斥其間,他們不結黨、不營私,唯以肅貪懲弊、推行新政為己任。
帝黨禦史們如同鷹犬,緊盯各級官員執行新政的動向。凡有推諉拖延、陽奉陰違、貪墨舞弊者,一經查實,無論其官職大小、背景深淺、門第高低,皆遭無情彈劾。
短短時日,已有不少心存僥幸、試圖在新政中上下其手的官員被揪出法辦,丟官罷職者不在少數。
其公正清廉、不徇私情的作風,為以往官場積習帶來了巨大的衝擊,雖令貪墨蠹蟲膽戰心驚,卻也帶來一股久違的、令人凜然的清明剛正之風!
起初,當這些非科舉正途出身、甚至來曆不明的“幸進之徒”踏入莊嚴的衙門時,那些十年寒窗、金榜題名的“清流”們心中無不充滿鄙夷與嘲弄。
“哼,陛下終究是年輕氣盛,竟讓此等無根無基、不通聖賢微言大義的粗鄙之人,與我等進士及第者同衙為官?”
“幸進之輩,也配穿這身官袍?恐怕連公文格式都未必識得!”
類似的輕蔑念頭,在無數“清流”心頭縈繞,眼神中儘是毫不掩飾的不屑。
然而,僅僅數日之後,這種居高臨下的輕視,便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被現實擊得粉碎,化作了難以言喻的震驚與如芒在背的巨大壓力!
這些“帝黨”官員,仿佛天生為處理政務而生;他們精於算學,通曉律令,深諳錢穀刑名,更可怕的是其匪夷所思的辦事效率!
一項涉及數省、往年需戶部積年老吏耗費旬月之功方能理清的度支核算,他們帶著幾名書吏,日便能條分縷析,賬目清晰無誤地呈上;
一道因利益糾葛被工部官員推諉經年的河工堤防勘驗,他們數日內便能親赴險地,拿出數據詳實、切實可行的方案;
一些因取證繁雜讓大理寺卿愁眉不展、積壓數月的疑難刑案,他們抽絲剝繭,明察暗訪,旬日之內便能理清頭緒,擬出令人信服的判詞!
他們不參與清談,不熱衷交際,每日卯入酉出,案牘勞形,心無旁騖。那份極致的專注與高效,如同一股洶湧的暗流,裹挾著整個官署不由自主地加速運轉。
原本拖遝的流程被壓縮,模糊的職責被厘清,推諉的借口無處遁形。一種前所未有的“兢業競進”之風(內卷),悄然彌漫。
大明那些早已習慣了按部就班、悠遊度日、一杯清茶半日閒的官員們,突然驚恐地發現自己跟不上節奏了!
隻能被迫點燈熬油,被迫去鑽研那些以往被斥為“雜學”、“小道”的算學、律例……壓力如同實質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整個朝廷的運轉節奏,在帝黨無聲卻強大的示範和裹挾下,被強行提速!
內閣值房內,首輔方從哲緩緩放下手中一份墨跡猶新的《清丈田畝條陳》。
這是某位“帝黨”郎中所呈,內中將清丈預備事項、所需人手、錢糧支用、可能遇阻及應對之策,皆列得條目清晰,數據詳實,推演周密,幾無疏漏。
方從哲眉頭緊鎖,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這份條陳,久久不語。這份條陳所展現的周全老練與務實遠見,就算是他也略有不及。
而次輔李邦華則正細覽一份由新晉“帝黨”禦史主理的對某府錢糧虧空案的查核詳文。
文中所述虧空情弊,證據確鑿,前後勾稽嚴絲合縫,指證曆曆,其邏輯之縝密,讓李邦華這位以剛直著稱的老臣眼中也滿是複雜之色。
戶部尚書畢自嚴的感受更為直接,他手下幾位新進的“帝黨”侍郎、郎中,對戶部那浩如煙海、繁雜無比的各省賦稅錢糧數目,處理起來竟得心應手,算無遺策。
其梳理之迅捷、核算之精準,讓畢自嚴這位執掌天下錢穀、素以理財能臣自詡的尚書,也禁不住暗自心驚,自歎弗如。
“陛下……究竟從何處網羅的這等人才?”幾位閣部重臣心中,不約而同地升起這個巨大的疑問。
他們也曾私下考校過幾位“帝黨”官員的學問,結果令人愕然。這些人或許不擅詩詞歌賦,不精四書章句,但在刑名錢穀、河工營造、輿地堪輿等實務領域,竟都見解精辟,處置老練。
甚至有幾人在某些具體事務上的見解和處置能力,還要強於他們這些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老臣。
這些皇帝親自提拔的官員,帶來的不僅是效率的提升,更是一種深層次的衝擊與不安。
那些原本自視甚高、以“天子門生”、“文曲下凡”自居的科舉官員,驟然發現身邊這批曾被自己鄙夷的“幸進之徒”,在諸多關乎仕途前程的實務領域竟遠勝於己,且深得帝心,簡在帝前,不由產生了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感。
為了不被淘汰,許多人開始不由自主地勤勉起來,鑽研算學、律例,努力提高效率——這正是朱由校所期望的“兢業競進”之風(也就是後世所謂“魷魚效應”)。
更耐人尋味的是,這股“帝黨”之風,竟也吸引了不少官員。
眼見帝黨成員簡在帝心,升遷迅速,且手握監察重權,一些務實或渴望權力的官員開始打聽門路,甚至主動申請參加皇帝親設的‘吏政講習所’;
期望能通過此途徑,進入“帝黨”行列,獲得陛下的青睞,一步登天。
畢竟,誰都看得明白,“帝黨”絕非“東林”這等朋黨可比,它代表著皇帝的絕對意誌與未來帝國毋庸置疑的權力核心!
大明朝堂的天平,正被皇帝以這種不講道理的方式、不乾有的是人乾的態度強行撬動、重塑。
帝國的龐大官僚體係,在這股新生力量的衝擊與吸引下,被動、或主動地向朱由校所指引的方向艱難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