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城頭,九月二十,寒意已然刺骨。
去年薩爾滸那場慘敗的陰影,仍像不散的陰魂籠罩著遼東。
雄心勃勃的楊鎬,妄想四路大軍合圍建奴,卻在戰前遣使遞送《討奴檄文》將自家四路兵力配置、四路圍攻計劃捅得天下皆知。
結果被努爾哈赤這隻老狐狸,趁機將大明各路“精銳”逐一擊破,砍瓜切菜一般。
那一仗,徹底打斷了遼東明軍的脊梁骨!開原、鐵嶺相繼陷落,來自全國各地的八萬大明精銳損失殆儘。
杜鬆、馬林、劉綎等優秀將帥戰死,三百多名參加過萬曆三大征,具備相當軍事經驗和軍事才能的中高層軍官殞命。
大明曾經經營了兩百多年的遼東防線瞬間支離破碎,而沈陽—這座雄城,猝然成了大明釘在遼東的重要堡壘。
沈陽城內,大明遼東經略府的一處書房裡,炭盆裡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映照著熊廷弼緊鎖的眉頭和手中那份已被捏出褶皺的“邸報”。
熊廷弼看著邸報上“哀詔”二字如同凝固的血滴,上麵冰冷地印著——泰昌皇帝賓天,皇長子由校即皇帝位。
幾行字,像千斤重石砸在他心頭。
遼東的風雪還沒到來,朝堂的風暴卻已撲麵而至!
熊廷弼猛地一拍桌子,堅硬的黃梨木桌麵發出“咚”一聲悶響,震得硯台裡的墨汁都晃了晃。
他一向剛硬的神情此刻混雜著難以言喻的焦慮與沉重,他抬起頭,望向站在一旁、同樣麵色凝重的周永春。
“夢泰兄!(周應春的字)”熊廷弼的聲音低沉而急促。
“新皇踐祚……此乃國本更迭之時,朝中必定暗流洶湧。東林諸公、浙楚各派,怕是又要陷入龍爭虎鬥。”
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地圖上,窗外北風呼嘯著掠過府衙的高簷,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極了遼東軍民惶惶不安的心緒。
熊廷弼深吸一口氣,他霍然轉身,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周永春這位他最倚重的得力臂膀:
“夢泰兄!如今這遼東,就是架在烈火上的鼎啊!前線將士的糧秣可安?冬衣可備?城防火炮的火藥是否足數?
這新帝登基,朝堂目光必然短暫聚焦京畿,倘若那些魑魅魍魎趁機伸手卡我遼餉,你我拿什麼去填士卒的轆轆饑腸?又拿什麼去堵努爾哈赤那隻虎視眈眈的豺狼之口?”
熊廷弼的聲音充滿了深深的疲憊和一種獨木難支的憂慮。他邁前一步,幾乎是懇切地抓住了周永春的胳膊。
那手掌寬厚有力,此刻卻因內心的急切而微微顫抖。
“多事之秋!這是真正的多事之秋啊!”他重複著,字字仿佛從齒縫間擠出,飽含著對未知朝局的憂慮和對這方寸之地安危的重壓。
“新帝年少,輔政何人尚不明朗。一朝天子一朝臣,萬一朝堂風向驟轉,有人拿我‘擁兵自重’、‘畏戰避敵’做文章,欲換掉我這‘熊蠻子’……我等苦心經營的這道防線,恐旦夕崩潰!”
熊廷弼的目光變得異常銳利,緊緊盯在周永春臉上:
“夢泰兄,值此危殆之際,這遼東萬鈞重擔,離不開你啊。
這遼東糧秣運輸、軍需調配、錢糧核計、安撫流民的重重繁難,非你親自主持,我如何能安心專注於軍前?如何有底氣去硬頂那袁應泰不顧實際的浪戰之請?”
自從熊廷弼臨危受命以來,作為一個知兵的經略,他可沒那些收複失地的虛妄幻想。他心裡明鏡似的:眼下能做的,隻有趁著建奴剛打完一仗需要休養,整頓兵馬,把大明遼東的命門死死堵住!
所以他一頭紮進沈陽,將經略行轅安在城中最醒目的地方,用行動昭告全城—他熊廷弼,誓與此城共存亡!
加固城防,整頓混亂不堪的軍紀,招募敢死的本地漢子充實兵力,開倉放糧安撫流離失所的百姓……沒有一鳴驚人的大捷,但就靠著這股狠勁和紮實的功夫,硬是頂住了努爾哈赤幾次試探性的衝擊,讓遼東的局勢暫時穩住。
當然能夠穩住局勢,除了他的鐵腕,更離不開那位號稱“遼東鐵桶”的巡撫周永春。
此人出身山東金鄉,自萬曆二十九年中進士起,從七品知縣熬至封疆大吏,為官老成,心思縝密,撫民、督糧、安頓後方,樣樣做得滴水不漏,是熊廷弼最得力的臂膀。
早在楊鎬貿然出兵之前,周永春便屢次上疏朝廷,直言軍備未整、糧草匱乏,懇請暫緩發兵。
然而,朝廷卻置若罔聞,最終釀成薩爾滸之敗,四路大軍儘潰,遼東局勢徹底糜爛,若非周永春在後方竭力維持,恐怕連殘局都難以收拾。
熊廷弼字字懇切,句句重逾千斤,話語中的那份沉甸甸的懇請與倚重,如同窗外呼嘯的北風,在經略府內冰冷而沉重地盤旋,壓在周永春的心頭。
“飛白兄”一旁身著巡撫官服的中年男子,神情落寞,緩緩地搖了搖頭:
“新帝踐祚,乾坤甫定。此時京師朝堂之上,各派爭奪要津,正是用人之際。我母新喪,孝期未滿,按例丁憂……本就該避嫌守製。
若仍占著這遼東巡撫之位,京中那幫人豈會放過口實?”
他向前一步,靠近熊廷弼,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悲涼:“‘貪戀權勢’、‘不孝不義’——這些大帽子隻需一頂扣下來,彆說我周永春難以立足,怕是連飛白兄你都要被彈劾為‘姑息不孝’、‘朋比為奸’!
屆時,你我皆成黨爭的靶心,豈不正中了某些宵小下懷?更禍及這風雨飄搖的遼東防線?”
周永春的目光落在熊廷弼緊握劍柄的手上。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愈發決絕:“我已經上疏陛下,懇請去職丁憂。此事,不可更改了。”
看著熊廷弼緊鎖如川的眉頭和眼中深切的憂慮,周永春的聲音轉而堅定,帶著一絲托付的意味:
“飛白兄,如今的遼東,烽煙未息,強敵環伺,民心未穩……可以沒有我周永春去張羅那柴米油鹽、核算錢糧細故,卻絕不能沒有你熊廷弼這根這座鎮守遼東的定海神針!
這遼東十幾萬將士的主心骨!你若倒了,這遼東,頃刻便要天塌地陷!”
屋內一時陷入死寂,隻有寒風刮過窗欞嗚咽的聲響,仿佛在為這悲壯的分離作注。
熊廷弼喉頭滾動,想說些什麼,卻覺舌根發苦,千斤重擔從未有如此時沉甸。
沒有周永春這麵“遼東鐵桶”在後撐著,撫恤軍民、調配糧秣、彈壓內耗、平衡各方……前方的刀劍再利,也難擋後院的熊熊烈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