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山的蜜月結束得比山霧還快。胡雲曦把最後一件婚紗掛進衣櫃時，窗外的梧桐葉正撲簌簌砸在陽台護欄上，日曆翻到十一月三號——明遠律所的晨會通知在手機屏上亮了三次。
“今晚我煮酒釀圓子。”朱凱旭彎腰替她係好高跟鞋帶，訓練服的拉鏈卡在喉結處，“王教練說今天加練核心，可能八點才能到家。”
胡雲曦整理著西裝袖口的珍珠扣，鏡子裡映出他發梢沾的吹風機餘溫：“上周你熬的圓子放了四顆桂花蜜棗，陳姐在茶水間說比她媽煮的還甜。”
她轉身抱了抱他運動服上的汗味，“庭前會議五點結束，我去超市買荸薺。”
明遠律所的電梯停在十三層時，胡雲曦聞到了熟悉的檀香味。
前台小妹小周抱著一摞案卷衝她笑：“胡律師，陳主任在辦公室等您，說是新接的恒通建材案，對方律師是李茂林。”
陳雅的辦公室飄著碧螺春的香氣。她推了推金絲眼鏡，桌上攤開的案卷邊角卷著毛邊：“王建國的建材公司給宏盛置業供了半年鋼材，對方突然說質檢不達標，扣著三百萬尾款不給。”
她用紅筆圈出合同第十條，“李茂林抓著需雙方簽字確認驗收單這點，說恒通沒按流程走。”
胡雲曦的指尖在合同上劃過。王建國的簽名在乙方欄歪歪扭扭，像被人拽著胳膊寫的：“驗收單是宏盛的現場負責人簽的，叫張立強。”
她翻到附件裡的照片，穿黃色安全帽的男人在送貨單上按了紅手印，“那天我在工地拍的，他右手腕有塊朱砂痣。”
陳雅把保溫杯推給她：“李茂林昨天發了律師函，說要反訴恒通違約。
王建國今早來所裡，把會客室的椅子扶手拍得直晃——他說要是拿不回錢，工人的年終獎金都發不出。”
下午兩點，會客室的百葉窗漏著秋陽。王建國的藍布工裝沾著水泥點，手指粗得像胡蘿卜，捏著一次性紙杯直發抖：“胡律師，我信得過明遠。
可那李律師打電話說，我要敢上庭，宏盛就去查我公司的賬”他突然哽住，喉結滾了滾，“我媳婦上個月剛動了肌瘤手術，兒子還在念研二”
胡雲曦把案卷推到他跟前，指著送貨單複印件：“張立強的簽字和宏盛備案的授權委托書筆跡一致，就算沒蓋公章，也構成表見代理。”
她從文件夾裡抽出三張照片，是工地倉庫裡碼得整整齊齊的鋼材，“我讓助理小吳去調了當天的監控，您的貨車五點進的場，七點才出來——卸完貨才可能離開。”
王建國的粗手指蹭過照片上的時間戳：“那李律師說說我這是惡意磋商。”
“他明天會來所裡談和解。”胡雲曦從抽屜裡拿了顆薄荷糖推過去，是朱凱旭總塞給她的檸檬味，“您記住，不管他說什麼，隻回答按合同辦。”
李茂林的皮鞋聲在走廊裡敲出規律的節奏。他穿深灰三件套西裝，胸袋插著藍條紋方巾，公文包是深棕鱷魚皮的，打開時飄出雪鬆香水味：“胡律師，我記得去年盛泰案您表現很精彩。”
他把和解協議推過來，“宏盛願意付兩百萬，這是最大誠意。”
胡雲曦的指尖抵著協議上的“乙方自願放棄剩餘款項”，指甲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李律師，張立強的簽字效力，您比我清楚。”
她翻開自己的文件夾，“宏盛這個月剛拍了新地塊，賬戶裡躺著八千萬。”
她抽出銀行流水複印件，“說經營困難拒付，不太說得通吧？”
李茂林的眉峰動了動，金絲眼鏡滑下半寸：“胡律師，年輕是優勢，但也要知道”
“知道什麼？”胡雲曦把鋼筆擱在協議上，“知道小公司打不起持久戰？
知道工人等錢過年？”她的聲音輕得像翻案卷，“上周三晚上十點，王建國在工地守著鋼材，怕被偷；他媳婦在醫院輸液，手機屏保是兒子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
她合上文件夾，“這些，李律師的案卷裡沒有。”
會客室的掛鐘敲了五下。李茂林的手指在鱷魚皮包上敲了兩下，突然笑了：“行，那就法庭見。”
他起身時西裝褲線筆挺，“胡律師，我勸您看看《民法典》第五百二十六條。”
“先看《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吧。”胡雲曦送他到門口，“證據保全申請我今早遞了，張立強的通話記錄、工地監控，應該夠法官喝杯茶的。”
回到辦公室時，小吳抱著一摞新調的資料站在門口：“胡律師，宏盛三年前有過類似糾紛，對方律師也是李茂林”他翻到某一頁，“當時他們用的是驗收單未備案，結果敗訴了。”
胡雲曦把資料攤在辦公桌上。夕陽透過落地窗，在“張立強”三個字上鍍了層金。
她摸出手機給朱凱旭發消息：“今晚可能要加班，圓子留半碗就行。”
屏幕亮起，是他半小時前的回複：“冰箱第三層有你愛吃的糖炒栗子，溫過了。”
庭審定在十一月十七號。胡雲曦提前三天去法院交證據，在走廊碰到李茂林。
他拎著深棕公文包，看見她時挑了挑眉：“胡律師，王建國的鋼材檢測報告，我昨天拿到了。”
他從包裡抽出一張紙，“硫含量超標002，夠他喝一壺的。”
胡雲曦的腳步頓了頓。她想起王建國說過，鋼材是按宏盛提供的規格生產的，檢測標準裡根本沒提硫含量。
她摸出手機翻到聊天記錄——七月十五日，宏盛項目負責人發的郵件裡，技術參數表確實沒寫硫含量限值。
“李律師，”她把手機屏幕轉向他，“您說的檢測標準，是宏盛單方麵加的吧？”
她指了指郵件末尾的電子簽章，“合同裡寫的是按行業通用標準，而行業標準裡，硫含量限值是0035。”
李茂林的瞳孔縮了縮，很快又笑起來：“胡律師，法庭上見真章。”
十一月十七日的法庭飄著消毒水味。胡雲曦的西裝裙是淺灰格紋的，襯得脖子更白。
她把證據逐一呈給法官時，王建國坐在旁聽席，工裝洗得發白，卻熨得筆挺。
“審判長，”她的聲音像山澗的水，清淩淩的卻帶著力道，“送貨單有宏盛授權代表簽字，監控顯示貨物已實際交付，宏盛的檢測標準超出合同約定”她翻開最後一份證據，“這是宏盛近三年的財務報表，足以證明其有支付能力。”
李茂林起身時，西裝袖口露出藍條紋襯裡：“我方堅持”
“反對。”胡雲曦打斷他，“對方多次變更拒付理由，違反誠實信用原則。”
她的指尖敲了敲麵前的案卷，“從驗收單未簽字到檢測不達標，再到經營困難，每次都是新說法。”
法槌落下時，胡雲曦聽見王建國吸鼻子的聲音。
他衝她比了個“ok”的手勢，眼眶紅得像顆山莓。
下班時，朱凱旭等在律所樓下。他穿藏青羽絨服，手裡的保溫桶冒著熱氣：“陳姐說你贏了，我去買了醬鴨。”
他把桶遞給她，“王教練準了我半天假，說胡律師比跨欄重要。”
胡雲曦揭開蓋子，酒釀圓子的甜香裹著桂花味湧出來。
她舀起一顆，咬開時蜜棗的甜汁滲進舌尖——和蜜月時朱凱旭塞給她的山莓不一樣，是踏實的、久釀的甜。
“雲曦。”朱凱旭突然說，“剛才在樓下，我看見你們所裡的燈還亮著。”
他指了指十三層的窗戶，“有個穿西裝的男人在來回走，像在背什麼。”
胡雲曦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暮色裡，十三層的窗欞上掛著明遠律所的lo，暖黃的燈光透過百葉窗，把影子拉得老長。
她笑了笑，把保溫桶往他懷裡推了推：“那是小吳，明天要跟我去企業做合規培訓，他在背勞動法條文呢。”
風卷著梧桐葉從腳邊滾過。朱凱旭的羽絨服帽子滑下來，露出半枚婚戒，在路燈下閃著細光。
胡雲曦挽住他的胳膊，往家的方向走。前麵路口的糖炒栗子攤飄來焦香，她突然說：“凱旭，我今天在法庭上，突然想起雲霧山的雲海。”
“怎麼？”
“雲海看著軟，其實能托住整座山。”她仰頭看他，眼睛亮得像星子，“就像就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