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前貼身伺候茶水的雖然平常隻有一個人,可殿內向來每道門都有人值守,戴錚也會隨時候命。
陛下此時讓其餘人出去,隻剩下她自己,其中的含義便有些意味深長了。
為什麼?
桑青筠想不通陛下有何私隱的事需要單獨問她。
若有事想問便問了,竟還要特意避開人群。
今日大宴上發生的事固然多,可樁樁件件都和她並無關係。若是想問趙貴人,那更是無稽之談。
趙貴人新貴入主,雖說是因為趙太妃引薦的緣故,陛下對趙瑜煙也並無特殊對待,可她們同住一年都不熟,沒什麼可說的。
桑青筠抿唇看向陛下,他正背對著她站在桃花樹前的菱窗處,背影頎長,清冷如玉。
午後的勤政殿難得如此安靜、雅致。
日光從花窗裡漏出點點碎光,龍涎香的煙絲緩緩沉落,她輕步上前,克製地停在陛下身後一丈處,恭敬地福身。
“奴婢愚鈍,不知陛下有何要事,還請陛下直言。”
謝言珩並未回身,亦不曾開口,反而隻定定的看向窗外,眼底有絲埋藏極深的陰翳。
他原本不想問。
更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必要把區區一件小事放心上。
可一看到翊王,他就忍不住心裡煩躁。越克製,那份心思就越重,逼得他不得不挑明了問清楚。
那日翊王向他討要桑青筠,他擺明了是不願,翊王不是看不出,但沒想到翊王並未死心,竟單獨尋了桑青筠出去說話。
那件事桑青筠本事並不知情,更不知翊王待她有意,如今翊王如此執著,難說桑青筠會不會被打動。
謝言珩知道,她一直想出宮。
二十五歲就到了宮女外放的年齡,女官也是如此。她屢屢裝聾作啞,明哲保身,也無非就是這個緣由。
但眼前就擺著一個能出宮的機會,她會怎麼選?
和翊王走,還是留。
良久後,謝言珩終於開口:“和翊王都說了什麼?”
桑青筠長睫輕顫,斟酌著不該將翊王與自己的話和盤托出。翊王與陛下本是兄弟,若為她一個區區宮人傷了和氣隻會是她一人之過,且翊王並未勉強,不過是客氣問詢而已。
若說的言過其實,她也怕對翊王有損。
思及此,桑青筠溫聲道:“翊王殿下不過是和奴婢閒話幾句,問及陛下近日來的安康。”
謝言珩轉過身,諷刺地笑了聲:“翊王風流荒唐,竟還有這般關心朕的時候。”
“若真有心,遞帖子進宮來看朕不是更好,何須端午大宴上尋了你出去。”
桑青筠語氣如常:“那日翊王出宮匆忙,想來是不敢叨擾陛下吧。”
謝言珩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桑青筠。”
她的心微微一顫,不敢看他目光灼灼。
他說:“不準對朕說謊。”
陛下擺明了要刨根問底,桑青筠若再隱瞞下去,隻會害了自己和翊王,把事情弄得更糟。
如此,她隻好實話實說,另外又找補了幾句:“翊王殿下的確是關心陛下的。隻是除此以外……還問了奴婢一些私事。”
謝言珩沉默,示意她繼續說下去,桑青筠方又道:“翊王殿下惦記奴婢泡的茶,問奴婢願不願意去他府上。”
聞言,謝言珩的眼神更冷了些:“是惦記茶,還是惦記朕禦前的人?”
桑青筠不敢言語。
謝言珩見她又沉默,探究似的看過去:“翊王雖風流,對美人倒是一等一的憐惜。你若真的有心求去,朕會念在你在禦前忠心侍奉的功勞將你指給他做侍妾,如此,你也不必整日辛苦侍奉朕了。”
桑青筠立刻回絕道:“奴婢多謝陛下好意,隻是奴婢已經婉拒翊王殿下,還請陛下不要將奴婢賞賜給翊王。”
她準備了一番最令人信服的說辭:“奴婢原本身份卑微,得益於陛下抬舉才有幸在禦前侍奉,能有今日,都是陛下信賴的緣故。奴婢願繼續在禦前侍奉陛下,絕無二心。”
已經回絕?
謝言珩頗感意外。
他知道她一直盼望著出宮,大抵也是覺得宮中拘束,太多千頭萬緒的事需要想。
沒想到機會在眼前擺著,她竟會拒絕。
真是因為——
念著他的好,舍不得他?
謝言珩微微一怔,唇角極輕微地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連自己都不曾察覺。
他抬手示意她起身,語氣和緩起來:“翊王雖無實權,卻也算逍遙富貴,你為何不願?”
“宮中拘束,朕知道你一直盼著出宮。”
桑青筠沉默了會兒,在這方麵並不打算隱藏。
翊王的美意她不願承受,可在她眼裡,陛下和翊王其實並無本質上的區彆。
做翊王的女人和做陛下的女人,都是不得自由的籠中鳥,除了勾心鬥角,汲汲營營,沒彆的路可走。
她隻是一個普通人,甚至算得上身世淒慘,無依無靠,如她這般的人,就算憑著一時好運得了貴人青眼,又能維持多久?
翊王也好,陛下也罷,不過都對她是一時的興致,又不曾唾手可得才格外注意些。
宮中曇花一現的恩寵多了,她在宮中這麼多年,早在先帝還在位的時候就已經飽嘗人情冷暖,怎麼可能向往所謂的皇家富貴。
地位、榮寵、金銀珠寶,眾人簇擁,對她來說都不如和譚公公在院子裡洗衣做飯來得實在。
她很小就沒了親生父母,譚公公是她十四歲以後唯一的親人,沒有誰能比他更重要。
這些年來她多少次夢裡夢到爹娘,夢到他們抱著她講話本子,帶著她逛廟會,猜燈謎,給她買力所能及最好看的新衣裳,可每每醒來都是淚流滿麵,那些時光再也回不來了。
若連譚公公都不能伺候他終老,不能好好儘一份孝,那不管將來得了多少錢財,都隻會抱憾終生。
身份地位,榮華富貴都是過眼雲煙,她唯獨在意的是感情,是人世間最溫暖純粹的真情,其餘都是虛妄。
桑青筠聲音很輕,卻又十分堅定,叫謝言珩一聽就知道她所言真心:“奴婢不想入翊王府,不想勾心鬥角,不想一輩子不得自由。”
“宮裡生存不易,處處須得謹小慎微,奴婢自知身份卑賤,從多年前入宮時起便飽嘗不得安枕的滋味。奴婢沒有遠大誌向,隻想吃好飯,睡好覺,沒有勾心鬥角,沒有拘束,如此就很好。”
聽罷,謝言珩彎起的唇角一點點抿成了直線。
她會這麼想情有可原,倒是他自以為是,以為她婉拒翊王的原因起碼有一點點是因為他這個九五之尊的帝王。
即使帝王又如何,他坐擁天下,卻得不到一個小小女子的一點傾心。
桑青筠這話不光是在說翊王,同時也是在說給他聽。不然以她的謹慎,絕不會在他跟前說這麼多。
謝言珩自嘲地笑了聲。
自從前些天發覺自己對桑青筠的在意越發不可控製了以後,這些時日他刻意不讓她在禦前,就是想讓自己回到從前那般。
可越想控製就越覺得失控,反而得不償失。
今日一番話,謝言珩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桑青筠。
他承認自己對她是有興趣,不願意她在任何人掌中。
可他絕不允許自己強迫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更不允許自己對一個女人卑躬屈膝。
這場鬨劇該到此為止,他和她都若無其事。
謝言珩收了目光,淡淡道:“朕明白了,你退下吧。”
“叫戴錚進來。”
桑青筠長長舒了口氣,福身後退下,在殿門前傳喚了戴錚。
謝言珩敲敲桌案,嗓音淡到聽不出情緒:“即日起桑青筠的月例翻倍,算朕嘉獎她。”
當晚,趙貴人在玉芙宮安頓好後,蠟燭燃到深夜才熄。
她第一天入宮,滿心歡喜以為陛下一定會來她宮裡,可沒想到一直等到深夜都不曾等到傳寢的消息。
派人去打聽,隻說今夜陛下獨寢。
趙貴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上流淚,臉上早早就化好的精致妝容也不如剛開始時那般完美無瑕,出現了點點斑駁的痕跡,不可謂不狼狽。
帶進宮的貼身宮女歡兒安慰道:“小主不用急,您今日第一天入宮,宮中諸事安置不全,還有得增補呢。正是因為您和陛下有從前在禦前的情誼,所以陛下才想讓您好好歇息,等安頓好了再讓您侍寢,否則不是太辛苦了嗎?”
“您一入宮就是貴人,還不是因為陛下看重您和太妃嗎?既然都封位讓您進了後宮,豈有不讓您侍寢的道理,這是不可能的。”
趙貴人抽泣著抬起頭,眼底有些不確定的希冀問:“真的?陛下心中有我?”
“那你說,陛下何時會傳我侍寢?”
歡兒豈能知道陛下的心意,隻能低聲安慰道:“左不過就是這幾日。夜已深了,您明日還得去向皇後娘娘請安,麵見各位嬪妃,還是寬寬心,早些入睡吧。”
與此同時,除了趙貴人之外,後宮中的許多人也是各懷心事,一夜難眠。
謝言珩也是如此。
夜深如墨,偌大的太極殿隻點了一根蠟燭,顯得格外空蕩安靜。
他獨身一人半靠在床上,手裡鬆鬆攏著一方絲帕。這絲帕十分素淨,隻是小巧地繡著一個“筠”字,在月色下如水一般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