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李國助的麻煩
平戶唐人町,一片看似隨時都要坍塌的危房。
這裡是英國平戶商館的遺址,不過短短幾年,洋鬼子存在的痕跡仿佛已被時光儘數抹去,隻有幾個華人小孩在門前追逐玩鬨。
唐人町顧名思義是華人的聚居處,幾十年前這一片居住著多達上百位華商。如今町裡的華人仍然不少,但海商卻隻有一家――老船主李旦,自從李旦死後,當家人就變成了他的獨子李國助。
當年的英國商館實際上就是李家的廢棄倉庫,英國人租下來後又加建了幾間住房。李家的豪宅就在英國商館不遠處,和後者一樣,也是倭國常見的木造建築,形製頗有點類似於幕府代官的陣屋。
不同於寒酸的英國商館,李宅的用料十分講究,以尾張的檜木和出羽的櫸木為主,雜以海外的黃花梨、雞翅木、菠蘿格等。屋頂大多是懸山式,倭人叫切妻造式,正脊兩端均裝有猙獰的鬼瓦,鬼瓦表麵一律鍍金,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此時,陣陣樂曲正從李宅深處傳出,懂行的人可以聽出那是倭國貴族間流行的三曲,由三味線、尺八和日本箏三種樂器合奏。
李國助正在宴請貴賓,來客是平戶藩主鬆浦隆信的二弟鬆浦信清。由於隆信本人常年住在江戶,身為藩內地位最高的一門眾,平戶日常的藩政就由信清代理,說他是平戶藩實際的當家人也不為過。
然而最近信清有些鬱悶,因為自己的大哥隆信突然從江戶回來了,剛到家就把他狠狠訓斥了一頓。在長子繼承製盛行的倭國,信清不敢對自己的兄長兼主公有分毫忤逆,隻能默默承受隆信的怒火。
向來與信清交好的李國助在聽聞此事之後,就特意在家中擺下宴席,替好友排遣一番,順帶也打聽一下鬆浦隆信此番回平戶的目的。
不過這年代倭國的食材實在有限,小鬼子對吃肉又頗為忌諱,即使是宴請信清這樣的倭國貴族,唯一的葷菜也隻是一條鯛魚,剩下的就是飯團子、豆腐、醃蘿卜、味噌湯。
這夥食水平,說實話還不如兩千多年前以豬油拌飯為八珍的周天子,跟如今的江南土財主比那更是差遠了。鬆浦信清卻吃得有滋有味,畢竟他平日連吃豆腐的機會都不多,更不用說倭國的頂級食材鯛魚了。
用過飯後,李國助屏退了樂師和侍女,用一口流利的日語對信清道:“殿下,我聽聞隆信大人這次回來跟阿蘭陀人有關”
阿蘭陀是小鬼子對荷蘭的稱呼,信清聞言一邊砸吧嘴一邊歎氣:“呀嘞呀嘞……明明是一心為家族著想,結果卻無端遭來怒火,兄長大人還真是無情呢。”
“是因為平藏那件事嗎”李國助口中的平藏名叫末次政直,平藏是他的家族通稱。此人乃是倭國最有名的朱印船船主之一,也是李旦生前的好友,李國助送給林海的那條末次船就是出自他家的船廠。
“就是這事,我也不過是做了點火上澆油之事,如果能加深平藏和阿蘭陀人之間的矛盾,讓阿蘭陀船減少在長崎靠岸,那對我們平戶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鬆浦信清和李國助是二十年的交情,算得上總角之交,所以說起話來也無所顧忌。至於他所說的這件事,那還要從末次政直的雙重身份說起。
此人出身於博多豪商之家,跟隨父親來到長崎,成為倭國首屈一指的大海商,後來又商而優則仕,獲得了苗字帶刀的榮譽,從一介商人搖身一變成為將軍的禦家人。
獲得武士身份後,末次政直又設計讓幕府罷免了前任長崎代官村山等安,隨後將這個肥缺順利收入囊中。不過作為長崎貿易遊戲裡最大的玩家之一,荷蘭人與這位長崎代官的關係卻十分微妙。
雙方的衝突發生在東番的大員,作為李旦的好友,政直早在七八年前就投資了東番的貿易。荷蘭人在大員建立據點後,由於殖民初期財政拮據,於是向停靠大員的倭船征稅,其中就包括末次家的商船。
這事政直就沒法忍了,他家的船隊往來東番近十年,從來沒有向李旦交過稅。荷蘭人占據大員不過一兩年,相比政直還是後來人,竟然要向他收稅,虧得這幫大鼻子還有臉在長崎做買賣,這是真不拿他這個村官當乾部啊。
當然,荷蘭人在日本混了這麼多年,並不是沒有逼數的。他們之所以敢於這麼做,原因主要有兩點。
首先,政直身為長崎代官,本身在長崎貿易中有很大油水,而荷蘭作為長崎貿易的主要玩家之一,雙方本來就有很深的利益勾連。直白點說,荷蘭人在賭政直不想和他們“脫鉤”。
其次,更重要的是,荷蘭人在長崎是奉旨通商,倭國這邊得利最大的是遠在江戶的幕府。政直就算想跟荷蘭人脫鉤,恐怕也很難做到,畢竟代官隻是幕府官僚體係中的基層芝麻官,很難影響到將軍的決策。
遙想當年關原合戰,德川家康用荷蘭人提供的大炮轟向小早川秀秋,最終促使關原戰神下定決心倒戈,這才使得西軍腹背受敵。如果沒有這枚決定倭國命運的炮彈,現在可能就不是德川幕府,而是毛利幕府或石田幕府了。
所以對於幕府來說,與荷蘭的貿易具有經濟和軍事雙重意義,不可能為了末次家的海外利益與荷蘭人翻臉。更何況政直派到大員的商船並不全是合法的,其中相當一部分甚至沒有獲得幕府頒發的朱印狀。
政直對荷蘭人的算計一清二楚,雖然恨得牙癢癢卻毫無辦法,最終還是李旦給他出了個主意――借助平戶藩向荷蘭人施壓。在眼下這個時代,荷蘭人在平戶的貿易額比長崎更大,對這幫大鼻子來說,鬆浦氏說的話遠比政直好使。
於是,通過李旦居中拉皮條,政直找到了代理平戶藩政的鬆浦信清。信清在聽說這事之後表現得十分積極,隔三差五就向荷蘭平戶商館施壓,最終荷蘭人把事情捅到了身在江戶的鬆浦隆信那裡,結果信清就被他哥狠狠批了一頓。
“隆信殿下就為了這事特意回來”李國助對事情始末十分清楚,但卻不認為一封書信能解決的事會讓隆信專程跑一趟,畢竟這位平戶藩主在老烏龜家康死後就一直住在江戶,至今已整整六年沒有回到自己的藩國。
“當然不是,家兄是在江戶聽到了一些傳聞……據說平藏和阿蘭陀人的糾紛已被幕府知曉,長穀川權六這次來長崎肩負了一項秘密任務,就是調查此事的是非曲直。”
李國助聽到信清的話,臉上露出恍然的神色。原來隆信是怕這件事對鬆浦氏不利,這才匆匆趕回平戶以便隨時應變。
信清口中的長穀川權六名叫藤正,權六是他的家族通稱。和末次政直一樣,此人也是幕府將軍的直屬武士,不過他是旗本,有資格麵見將軍,地位要比禦家人高得多。
長穀川藤正的職務是長崎奉行,可以看作中央派駐長崎地區的欽差,不僅有權管理長崎、平戶的海外貿易,同時可以監察周邊藩國,可以說九州島諸大名對其都是畏之如虎。
後世的長崎奉行一般設有兩人,一人在江戶,一人在長崎,每年九月換班。但是如今幕府的官僚體製還在草創階段,長崎奉行眼下還僅有一人,每年隻有七月到九月的海貿旺季會來到長崎,其餘時間都在江戶。
而當長崎奉行不在時,長崎貿易就由代官與町年寄共同管理。所以末次政直雖然隻是個芝麻官,但權力真不算小,雖然無法違逆幕府旨意將荷蘭人拒之門外,但要暗地裡給這幫洋鬼子小鞋穿還是做得到的,不過要擔些風險罷了。
這就是為什麼信清在這件事裡表現得如此積極,他其實是在拱火,想要進一步惡化荷蘭人與長崎代官的關係,進而搶奪長崎的貿易份額。說白了,平戶和長崎在海外貿易中是競爭關係。
然而長崎可是幕府的天領直轄地,信清這番操作無異於在將軍的飯碗裡刨食,一個不小心平戶藩就此改易也不是不可能,所以隆信才著急上火地趕了回來。
李國助微微歎了口氣,這筆賬隆信肯定會算在他頭上的,畢竟這事是李旦拉的皮條。如今他正在和鄭芝龍爭奪鬆浦氏的支持,李旦這純屬是實力坑兒子。
果然,信清接下來的話才進入戲肉:“家兄有句話讓我帶給你,解鈴還須係鈴人,麻煩是令尊挑起的,那就由你來解決。若是此事惹來幕府的不快,今後平戶再無你立足之地。”
李國助聞言暗自腹誹:小子當初比誰都積極,如今捅出簍子卻一推二五六。
不過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也隻能陪著小心道:“還請殿下上複隆信大人,此事我定當儘力而為。”
“那麼,一切就拜托你了。”鬆浦信清頓首道,“令尊的那個朋友,長崎悟真寺的那位長老,該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