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百姓們都僵在原地,不敢去關心那個差點被撞到的役吏,也不敢靠近那醜陋的妖怪,都緊張地盯著從車上摔下來的傳信官。
駿馬亂跑的時候後麵的車駕繩脫裂,此時側翻在地麵,傳信的官吏一隻手折斷,令旗也被車軲轆碾過撕裂。那官吏麵色慘白,竟全然不顧自己的傷,慌亂又惶恐地試著將令旗拿起來,說:“陛下回朝,一會就要過來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這車駕是為皇帝開道,倘若這事辦不好,皇帝陛下的車駕受阻,乃是大罪。
“我的手……”官吏哀嚎著,無人敢上前沾惹是非。
阿醜站了出來,她走上前將側翻的車駕扶正,因為太重,胳膊還被裂開的木片劃傷。
菩薩眼中的欣慰一閃而過,很快又噎住。
“有了這個,就不必走路了!”阿醜很是高興地踩到車駕上,心想如果再要到一艘大船,以後陸路有這個,水路有大船,往哪去都方便很多。
周圍百姓本就怕她的麵容,此時看到她這肆無忌憚的舉止,竟似要搶奪開道的車駕,便是搶皇帝的車駕呀!
觀音無奈搖頭,所化老者走上前將阿醜從車駕上牽下來,隻輕吹一口清氣,手臂上的傷就愈合了。
老者袖子一揮,地上的破裂木片也都飛回到了車駕上,竟自己修複成了全新的模樣。緩步來到那傳信的官吏麵前,手懸在折斷胳膊上拂過,那官吏便不再覺得痛,手也又能活動了。
“神仙?!”人們驚喜不已,視線又看向阿醜,喃喃道,“神仙怎麼會和妖怪一起遊走人間呢?”
那個差點被撞到名叫劉邦的役吏驚魂未定地站起來,沒有先向救了命的老者道謝,而是先去向傳信的官吏道歉。
“長官可安好?快些往前開道吧。”
傳信官隻能匆忙謝一聲老神仙,鞭子抽在駿馬身上,再次往前疾馳開道,高呼著閒人避讓。
劉邦這才與老者道謝,觀音隻掃一眼,便知曉此人將來絕非尋常,又看向遠處的宮殿,和這一隊役吏搬運的石頭,這是大興土木擴建宮殿所用。
一根根木頭,一塊塊石頭,都是百姓的骨頭和肉,也是秦朝一點點消耗的氣數。
觀音搖頭,此時不宜傳法,寺廟不能建在累累白骨之上。
“你叫什麼名字。”菩薩明知故問,欲下批語。
劉邦正要回答,看見老者身邊的醜妖怪正死死瞪著自己,想到一些山精妖怪會吃知曉名字之人的傳說,劉邦便胡言亂語,說:“小人叫胡言。”
菩薩垂眸,緩緩道:“亡秦者,胡也。”
劉邦驚出一生冷汗,心想什麼老神仙,分明是老騙子,幸好自己留了個心眼沒說實話,要不然就被害死了!身邊的同僚和百姓,不少人都聽到了老神仙這句話,格外驚恐地交換視線。
說完這句話的菩薩帶著阿醜再次隱去了身形。
“老婆,亡秦者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和他說這句話?”
菩薩說:“傳度佛法,機緣未到,此之後人,將供奉佛陀。”
阿醜疑惑,問:“你能知曉將來發生的事情?”
菩薩說:“修行圓滿者,開慧眼,可窺前後之須臾。”
阿醜立刻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那我呢,我將來肯定又有錢,又有很多老婆,是不是?不過我肯定最喜歡的你啦。”
“……”菩薩不語,可窺見兩個須臾。
一個是冥頑不靈,不願悔改的阿醜,將墜無間地獄,永無輪回,受儘地獄刑法。
一個是度化悔改,常持善心的阿醜,她得長生逍遙,亦向人間投憐憫,得正果修正道。
皆取決於她一念之間。
“是嗎?是嗎?”阿醜還在追問錢和老婆的問題。
兩個情況,似乎哪個都不會有很多老婆。
為度她引導向善,菩薩打了誑語,說:“是,隻要你虔誠向善,將來會有很多錢,有很多老婆。”
“桀桀桀——”阿醜高興地怪笑起來。
城門處一陣腳步聲靠近,百姓們已經默然無聲跪拜在地。
整齊劃一的腳步踏在地麵甚至有幾分震動,一群穿著甲衣的士兵持著長矛開道,後麵一架寶蓋車緩緩駛來,上麵坐著一個穿玄色衣裳的人。
跪拜在兩側的百姓們頭也不敢抬,神情肅穆緊張,像是見到了極其可怕的人。
“這人就是皇帝?”阿醜看他樣貌一點也不嚇人,坐在寶蓋車上笑著審視自己統治的子民們,笑容甚至還有些和善,完全看不出是他要求到處砍手。
“為什麼大家這麼怕他?比見到我還要害怕。”阿醜爭強好勝的心又起來了,捋起袖子就要衝上去的架勢,“他怎麼連彆人的害怕都要搶走!以後彆人不害怕我了怎麼辦!”
“阿醜。”菩薩無奈,道理說一萬遍也隻在左耳進右耳出,隻能以阿醜的邏輯來引導,“你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不可主動傷人,否則……”
菩薩頓了頓,說:“否則,我可回娘家去了。”
“但是!”阿醜不甘心,氣得跺腳。她擁有的東西不多,原本有一罐子錢,現在為了老婆已經把喜錢撒了。自己要是執著去砍皇帝的手,他們人多勢眾肯定打不過,沒準自己的手沒了。而老婆也會因為生氣又回娘家,那自己就全沒啦。
她心裡不高興,老婆卻隻是搖頭。他就不能像彆人家的老婆那樣,主動貼貼自己說兩句好話嗎?
阿醜隻好自己貼貼,她抬起自己的手掌,先是在額頭貼貼,再是臉頰貼貼,然後細細密密把自己的臉用掌心輕輕拍打了一周。
“阿醜,你這是在做什麼?”菩薩看不懂她舉止的意思,拉過她的手查看掌心有什麼,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看著那雙渾濁但真誠的眼睛,菩薩想起來手掌心裡有什麼了。
是那天在小漁村分彆的時候。
“……”菩薩抿唇不語。
皇帝的寶蓋車駕已經漸漸行遠,阿醜回頭看去,心裡仍舊記恨著。羨慕那華麗威風的車駕,羨慕那宏偉高大的宮殿,也羨慕皇帝能有很多的老婆。
菩薩此來國都,是知曉秦法嚴苛,想要以佛法講仁慈。直接闖入宮殿並不合適,攔住車駕也不合適,帝王多猜疑,隻有讓皇帝自己相信邀請過去才行。
因此,之後幾日需要做的就是以神佛的身份顯露神跡,讓急於長生不老的皇帝派人請進皇宮。順便看看是人間哪個旁門弟子出的什麼長生不老的辦法。
都城諸多規矩,阿醜留在城內住著實在不放心,菩薩便帶著阿醜到了城外一座荒廢的信宮裡,是供奉神像的地方。
雖稱為宮,其實隻有一個小房子。
天下局勢混亂多年,百姓沒有多餘的食物供奉神像,門上的匾額早被摘下拿去當柴火,屋內能拆去用的東西基本都拆了,隻有神像因是泥土塑造沒什麼用才得以保留。
屋頂破舊,下雨天漏水導致泥神像歪歪扭扭。
“這就是神像?”阿醜盯著歪歪扭扭的泥神像,想起小漁村外的山神所言,說她捏的菩薩不夠虔誠,如今看來,認真塑造那麼大一個神像,不還是和她捏的差不多嘛,根本認不出是誰來。
觀音掐指一算,輕笑搖頭,並未多言。
天色逐漸暗下去,菩薩端坐在地,破漏的屋頂投下來清幽月光,照在蒙蒙白紗與寶翠珠珀上,分不清是光照在身,還是身在發光。
阿醜睡不著,還在惦記著漂亮的大房子和威風的馬車,她假裝伸了個懶腰偷瞄打坐入定的老婆,見他閉目淡然紋絲不動,不知曉是不是睡著了。
“老婆?”阿醜小聲喚了喚,沒有應答,她又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還是沒反應。
老婆說,她要是主動傷人、偷竊、搶劫,就算是作惡,他就要回娘家。
阿醜告訴自己:我隻是去借馬車,隻借一晚上轉一圈,天亮了就還回去,不算偷!不算搶!更沒有傷人!
她悄悄走出破舊信宮,犯難地撓撓頭,可是沒有老婆帶路的話,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進城,也不知道去哪找那輛馬車。
好吧,先不惦記了。
阿醜扭頭正要回破舊信宮裡,撞到了一個有著同樣蓮花清香的漂亮女孩。
“啊,是——”阿醜驚呼一聲,還沒喊出名字就被對方捂住了嘴巴。
“噓——彆把菩薩吵醒了,我可不想見他們西天的任何一個人。”出現在眼前的正是哪吒,而這座可憐的、破敗的、神像歪歪扭扭的信宮,曾經供奉著哪吒三太子。
阿醜還記得山神說過哪吒是殺神,而哪吒會往小漁村去,是為了捉拿一個偷東西的妖怪,哪吒在漁村肯定聽到了很多自己的壞話。
待哪吒鬆開手,阿醜立刻就解釋說:“我是睡不著出來走兩步,沒有要去偷馬車。”
“你要去偷馬車?那可是皇帝的東西。”哪吒有自己的理解,此時竟和執法捉拿妖怪時完全不同,少了嚴肅,多了幾分任性,“我還是人的時候,用箭射過那時候的王呢,嘿嘿嘿。”
阿醜沒接話,聽不懂所指的事。
哪吒玩心大起,腳下風火輪浮現,腰間混天綾往阿醜手上一繞,說:“走,我帶你去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