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八靠在冰涼的船艏欄杆上,各自點上一支煙。頭頂幾隻灰白的海鷗低掠盤旋,發出單調而悠長的“咿——呀——”鳴叫,二人陣陣聞著鹹腥的海風,看腳下的船艏劈波斬浪,將深藍色的海水犁開翻滾的白浪,視野開闊得仿佛能裝下整個天地。頗有幾分“天高任鳥飛,開闊憑魚躍”的遼闊之感。
老八也忍不住附庸風雅,對著無垠的海麵,難大手一揮,感歎道:“東臨碣石,滄海橫流,往昔魏武揮鞭之景仿若眼前,望碧波浩渺,感歲月悠悠,仿若曹公豪情仍在天地間回蕩。”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這股文縐縐的勁兒激得牙根發酸,但望著眼前奔湧不息的海浪,心頭也不免生出幾分“洪波湧起”的感慨。
就在我倆這有一搭沒一搭閒扯的空當兒,這時就看出有福的靈巧勁兒,老八這人向來是隻管殺不管埋的甩手掌櫃,就在我倆倚著船幫抽煙打屁的當口,他已經麻利地順著船舷放下係著長繩的膠皮桶。隻見他半紮著馬步,腰背發力,手臂肌肉繃緊,一桶接一桶地提起冰冷的海水,“嘩啦”一聲潑在甲板上,奮力衝刷著老八放鞭炮留下的一地狼藉碎紅紙屑。
不管航行還是錨泊,海上行船之人每天都要例行公事地打水涮甲板,這是膠東漁民刻進骨子裡的習慣。倒也不光是在於乾淨衛生,主要是膠東地界眼下基本都以木頭船體為主,衝刷甲板可以使其保持一定程度的潮濕,避免乾裂,保持船體處於不滲不漏的良好狀態,如此一來,船體才經得住風浪。
有福把這老規矩也帶到了這鋼鐵的“海魔鬼號”上。隻是此刻,被海水浸透的鮮紅碎紙,顏色愈發殷紅刺眼,順著甲板預設的排水槽汩汩流淌,彙集到排水口,乍一看去,竟像一道道蜿蜒粘稠的血痕,在冰冷的鐵灰色甲板上顯得格外紮眼,透著一股說不出的不祥之感。
我和老八幾乎同時收住了話頭,目光落在那刺目的“血痕”上。老八嘴角叼著的煙卷都忘了彈灰,眉宇間那點附庸風雅的閒情瞬間凍結,化作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他喉頭滾動,低低地“嘶”了一聲,眼神裡的意思不言而喻——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我抬手,重重拍在他厚實的夾襖肩膀上,示意他彆想太多,這麼多年的摸爬滾打,經事兒也算不少,早明白一個理兒——人生在世其實說難也難,說簡單也很簡單,做任何事情,心裡都不要設下太高的預期,但同時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正所謂儘人事聽天命。如果說努力了就能成功,其實是一種狂妄和傲慢,享受其中的過程也很重要,就拿這趟出門來說,就算沒能找著二喜和那青銅寶函的下落也無可厚非,找著了,未必是福,後頭指不定還有多少麻煩事兒等著呢。要是沒找得著,雖然也不能說是無所謂,畢竟這裡頭還有人命關天的大事兒,不過就像驚蟄說的,“可以像犁地一樣,把二喜可能漂到的海域一寸寸找過去”,若是如此還沒有下落,那也怨不得誰,沒有半點法子,隻能認了。權當是遊山玩水,一路上的風土人情、山海遼闊,乃至美食佳肴,也都是難得的收獲。
這番話我就隻是自己在心裡想想,和誰都沒說,哪怕和老八也沒吐露半個字,一是影響士氣的話,爛在肚子裡最好;二來若是能想開自然就明白其中的道理,想不開的話,即便說也沒有用處。
我撣滅手裡的煙頭,隨手丟進海裡,轉身抄起靠在艙壁的硬毛掃帚,走到有福身邊,和他一起清理甲板上的狼藉。
船身在湧浪中起伏顛簸,蒸汽機在腳下發出低沉持續的轟鳴,讓我說話的聲音都不由得提高了幾分,當即衝老八嚷嚷道:“八爺,彆跟個石獅子似的杵著了,到艙裡問問,咱們奔哪兒找人?這海比天還大,總不能像片落葉似的,飄到哪算哪吧……”
老八聞聲動了動,站起身來,剛想應聲,沒想到腳底下拌蒜,好像喝多了似的,下一秒捂著嘴,“噔噔噔”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船舷處,上半身猛地探出去,“哇”的一聲,將中午吃的海蠣子餡的水餃朝海裡吐了個精光,瞅這架勢是暈船了,完全沒有了方才“東臨碣石,指點江山”的豪邁與氣魄。
我見狀一樂,忍不住揚聲揶揄道,“喲,怎麼了八爺,中午的餃子吃頂著了?您這做派,和曹公魏武也不挨著呀,這還指望您在舞台邊上打哈欠——露一小臉呢,這可倒好,臉沒露著,倒是把屁股漏出來了……”
老八這會兒連鬥嘴的力氣都沒了,一手死死扒著冰冷的船舷,另一隻手胡亂地朝我擺了擺,又無力地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翻湧的海水,瞅那架勢是說自己已經不行了。
看他那搖搖欲墜的架勢,也擔心他彆暈得太甚,再一個不留神一頭折到海裡頭去,到時候還得再費力撈他,趕緊招呼有福一起,二人一左一右,把如同喝醉了一般的老八架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舷廊,把他搭到後艙的臥室裡休息,也不知道是這一路上舟車勞頓累狠了,還是八爺暈船暈迷糊了,還沒等我和有福走出艙門,那邊震天的呼嚕聲已經響起來了。
我和有福剛退出艙門,踏上濕漉漉的舷廊,這時隻見羅靈身形優雅靈巧,好似頭靈鹿一般跑到近前,海上的霧氣打濕了她額前幾縷碎發,貼在光潔的額角,愈發襯得她鼻梁高挺,眼窩深邃,那股子異域的英氣在濕冷的海霧中更顯分明。
隻聽羅靈清脆的嗓音帶著點笑意:“喲,您三位跑這兒紮堆兒聚齊來了,老八這是咋了,剛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就喝多了?”羅靈說罷抻著脖子往艙裡望了一眼,隨即話鋒一轉,語氣正經了些,“船老大和大副在駕駛室呢,請您過去一趟,像是定下航向了。”
我裝作沒聽出她話裡的調侃,點點頭,快步走向駕駛室。
推門進去,迎麵正碰上驚蟄那雙清冷的眸子。
她見我進來,沒有寒暄,聲音清冷直接,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老黃你來得正好,剛剛孫大哥和我商量,說我們不能像是無頭的蒼蠅一樣在海麵上亂轉,”她抬手指了指舷窗外灰蒙蒙的海天交界處,“據此大概30海裡的位置,有一處小島,當地人稱為‘雞鳴島’,島上有淡水泉眼,也有些野果能充饑。附近漁民若是在海上遭了風浪,失了方向,多半會漂到那裡暫避,等天氣好轉之後,再慢慢搖櫓返回,所以我倆的意思是,先去雞鳴島看看,島上或許能找到二喜停留過的痕跡,再做下一步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