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不多時,那堆積如山的物資迅速各歸其位:新采辦的烏亮煤塊、鼓囊的米糧口袋、散發著泥土氣的時令菜蔬、還有幾捆油光水滑的新漁網,便被分門彆類,各歸其位——煤堆在鍋爐艙旁伸手可及的地方,糧菜入了貨艙深處陰涼處,漁網則盤繞在艉樓甲板備用。甲板頓時清爽利落。
最讓我眼前一亮的,是物資堆裡,赫然躺著一盞造型奇特的大型煤油船燈,這玩意兒在這偏僻的漁村可是不多見,也不知喜貴和有福從哪兒淘換來的。
我好奇地蹲下身,拂去燈罩上的浮塵,仔細打量:厚重的黃銅外殼在陽光下泛著沉穩溫潤的光澤,整體呈敦實的圓柱形,頂部是精心鑄造的尖頂穹窿,既能有效防止雨水滲入,又能在船隻劇烈顛簸時保護內部脆弱的燈體結構。
側麵冰冷的銅壁,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處深深鐫刻的鋼印——那是一個由流暢字母組成的標識,透著一股子老牌工業的嚴謹勁兒:“lchers ”(美最時洋行)。
另外燈體側麵開著一個圓形的觀察窗,鑲嵌著厚實堅固的玻璃片,既保證了明亮的光線能透射出去照亮黑暗的海麵,又能穩穩抵禦住狂風巨浪的衝擊。掂量一下,底部沉甸甸的,晃蕩起來略有水聲,想必是獨立的燃料艙,用來填充煤油,裝滿之後,能支持整夜照明。
有了這盞燈,即便夜裡行船也不在話下,心裡的底氣又增加了幾分。
一切收拾停當,日頭接近中天,剛好到了中午的飯口。喜貴再來之前,早已囑咐家裡做好踐行的酒飯——榮成地界漁民的老規矩,講究“上船餃子下船麵”,餃子形似元寶,又諧音“交子”,寓意出海交好運,平安歸來。
眼下正值寒冬臘月,恰是榮成海蠣子最鮮美飽滿的時節。
撬開粗糙的外殼,裡麵是凝脂般嫩滑,飽含清冽鮮甜汁水的海蠣子肉,將海蠣子肉擓出來,直接包入餃子皮中,再搭配適量的豬肉、韭菜等,海蠣子的鮮嫩與其他食材的香味相互融合,煮熟之後,輕咬破薄皮,裡麵鮮美滾燙的汁水瞬間湧入口中,鮮得人眉毛都要掉下來,彆提多帶勁兒了。
眾人這趟出門,找東西的事兒八字還沒一撇呢,各類吃食倒是吃了個儘興,還真應了我出發前說的玩得儘興那番話,人生即使如此,講究隨遇而安,即便這趟出海尋不著二喜和那青銅寶函,吃了這麼多膠東美食,也算是不虛此行。
老八把頭埋進碗裡,就跟多少天沒吃飯似的,一碗碗薄皮大餡的餃子,如長江流水似風卷殘雲,頃刻間被倒進了腸肚。邊吃邊嘟囔道,“我來前兒路上就聽人說什麼‘餃子就酒,越喝越有’,果然是名不虛傳。”
榮成漁民向來有豪飲的傳統,漁漢子們代代都是海量,這是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習俗,似乎不喝酒,就算不得真正的漁民,之所以喝酒,也帶有幾分悲壯的色彩,一是忘憂壓驚,二是解乏。但是在海裡作業時,便沒有一個人再喝酒,也沒有人帶酒上船,誰都知道,海上討生活,容不得半分踉蹌馬虎,必須得腦袋清爽、手腳利索。若是喝酒之後,行動遲緩,腳步踉蹌,那麼就很容易發生事故,所以隻有在收山之後,才能開懷暢飲。
眾人桌上杯中的,同樣是本地的特色白酒,用白薯乾和高粱米釀造的地瓜燒,這酒入口辛辣猛烈,一股子生紅薯發酵後的土腥氣直衝鼻腔,嗆得人喉嚨發緊,眉頭緊鎖。可怪的是,那灼燒感順著食道滾下去,片刻後,舌根竟幽幽泛起一絲奇異的回甘,“嘿,這酒……倒是有點意思,”錢師爺整個人的精神頭兒似乎恢複了幾分,端起杯來呷了一口酒,咂摸著嘴,“土坷垃裡還扒拉出來甜頭兒了?”喜貴隻是嘿嘿一笑:“祖傳的方子,喝著不傷人就行。”
我端起酒杯,目光掃過圍坐的眾人——驚蟄依舊冷峻,羅靈眼神裡藏著對未知的期待與一絲緊張,老八摩拳擦掌,白熊沉默如山,喜貴和有福則帶著幾分即將踏入“禁地”的忐忑。
“諸位,今日同船,便是生死弟兄,喝了這杯順風酒,盼著咱們旗開得勝,找著人,更尋回那寶貝匣子!”我揚聲道,聲音在略顯沉悶的空氣中傳開。權當討個好口彩,也給這趟前途未卜的遠行添幾分底氣。
錢師爺作為桌上的長者,也舉杯說了些,“登舟過渡慎風波,莫輕海潮浪頭之詭”之類囑托的話,又小聲和驚蟄嘀咕了幾句,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趁著飯畢的間隙,喜貴和有福麻溜兒地換上了一身行頭。那是原來每個正經榮成漁民都有這麼一身的標誌性的行頭——一件厚實得如同鎧甲的夾襖。
這種夾襖,即便是新做的,也是用各色耐磨的舊布條,像納千層鞋底般,一針一線密密匝匝地納得硬挺厚實,既能抵禦風浪卷起的刺骨鹹水,又能扛住海上無孔不入的濕冷寒氣。
兩人下身則穿一條洗得泛白,卻依然結實的帆布褲子。穿法同樣獨具匠心:夾襖不係一顆紐扣,左右衣襟交叉相疊,直接塞進高腰帆布褲裡,再用一根搓得油光發亮、堅韌異常的細棕繩在腰間緊緊勒住,特意留下個活扣。這裡麵可有大學問——萬一在海上掉了下去,就靠抽開這個活扣保命,衣褲瞬間就能被水衝脫,省得累贅。
“好嘛,有點兒意思,好個‘金蟬脫殼’的法子!”老八看得雙眼發亮,嘴上嘖嘖稱奇,眼睛都直了,二話不說,腆著臉就跟喜貴討要了一身。
等他換好出來,好家夥,那身粗糲的靛藍夾襖罩住他壯實的身板,泛白的帆布褲紮得利落,腰間棕繩一勒,顯出幾分精悍。剛才那點愛新覺羅的架子算是徹底扔進海溝裡了——這夾襖往身上一裹,活脫脫就是個在海風裡泡大的膠東老把式。
羅靈一見這光景,忍不住“噗嗤”一樂,纖手一指,衝他打趣道:“我說八爺,瞅您這穿著扮相兒,看著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料兒,是不是祖上有這個根兒啊?要我說,您乾脆就在村兒裡尋個丈母娘,當個上門女婿得了!那四九城裡的花花世界,水太深,您怕是嗆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