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棋弈驚四座(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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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還凝固著血腥與肅殺的太液池畔瓊樓,此刻氛圍陡然轉向一種詭譎的寂靜。巨大的、光潔如鏡的紫檀木棋盤置於大殿中央最耀眼的位置。棋盤縱橫十九道,其上以潤透無瑕的白玉和色澤沉鬱的墨玉精心鑲嵌成黑白兩色棋子紋樣,冷硬平整,如微縮的疆場,反射著周遭宮燈輝煌卻冰冷的光芒。兩名身著絳色宮服的侍棋內監垂手肅立兩側,如同兩尊沉默的石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棋盤旁那抹單薄的身影上。

沈青崖端坐於棋盤南側特設的黃花梨矮榻上,受傷的左手裹著刺目的雪白細棉紗,靜靜置於膝頭。天水碧的宮裝被血跡浸染了一小塊,猶如素色宣紙上突兀綻開的朱砂紅梅。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額頭似有虛汗,眉尖微蹙,仿佛強忍著指尖的疼痛與心中的驚悸。然而,當她抬起那雙清冽的眸子,凝望向棋盤時,那瞳仁深處所有的驚惶與痛楚似乎都被一種異乎尋常的專注吸入了深潭,沉澱成冰冷剔透的水晶,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靜力量。

禦座之上,年輕的天子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奏提起了些許興致,略顯蒼白清瘦的臉上帶著一絲好奇,目光投向棋盤和那單薄的身影。

皇後斜倚著鳳座,鳳目微闔,姿態雍容中透著一絲厭倦血腥後的乏味探究,像是想看一場新奇把戲來驅散心底的陰霾。

李尚書麵無表情地捋著自己花白的胡須,渾濁的眼珠如藏在石窟裡的夜梟,冷冷地掃過棋盤又看向沈青崖,嘴角那抹輕蔑與不以為然幾乎要溢出來。

沈若蘭則站在其父側後,嘴角噙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諷冷笑,在她看來,沈青崖不過是在垂死掙紮,想用這莫名其妙的下棋來掩蓋方才琴弦出醜的窘態,隻會自取其辱。

蕭徹並未回到席位。他依舊站著,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大殿雕梁畫柱投下的巨大陰影邊緣,距棋盤不過數步之遙。玄色暗金蟒紋常服襯得他如一座沉靜的孤峰。

他的目光落在沈青崖的側臉,那雙深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長久地停留在他的王妃身上,帶著純粹的、冰冷的審視與評估。那血染的指尖,那強撐的鎮定,還有那口中提到的“星落九天”——這個名字背後的重量與南疆鐵血烽煙的隱秘聯係,如無形的絲線,悄然牽引著他所有的警惕。

“星落九天?”沈青崖蒼白的唇瓣微啟,吐出這帶著遠古玄秘氣息的四字,聲音清晰平穩地在大殿回蕩,仿佛撥動了某根沉寂的弦,“此局之始,便落於絕域邊星。”

話音落,沈青崖裹著棉紗的左手穩穩扶住棋笥邊緣,穩固姿態。行動利落得讓人幾乎忘記她是個傷者!隻見那未受傷的右手皓腕輕揚,手指撚起一枚渾圓冰冷的墨玉棋子(代表執黑),沒有絲毫猶豫,便“啪”地一聲脆響,乾脆利落地落在了——

天元!

不是星位!不是小目!不是任何尋常布局的據點!而是棋盤最核心、象征著天地交彙、混沌初始的——天元!

“嘶——!”

殿內瞬間響起一片倒抽冷氣之聲!無論是略通棋道還是棋藝精湛者,俱都被這石破天驚的第一手震得失語!

哪有人開局第一子就點天元的?這是何等狂妄,又是何等……離經叛道!這已不是棋藝高低的問題,簡直是顛覆常理!

就連禦座上的小皇帝都驚訝地微微張開了嘴。皇後原本半闔的鳳目也驟然睜開,流露出一絲錯愕。

李尚書臉上的輕蔑瞬間僵住,隨即轉化為被愚弄般的慍怒!這簡直是在侮辱所有人的智力!山羊胡的守舊官員“騰”地站起身,臉漲得通紅:“胡鬨!荒天下之大謬!圍棋大道,講究占邊角、蓄厚勢,豈能如此……如此癲狂!”

沈青崖仿佛壓根聽不到這聲嘶力竭的指責。她的目光如同一泓深不見底的寒泉,專注地隻盯著眼前冰冷的縱橫十九道。

那專注近乎一種入定的狀態,仿佛周遭的繁華宮闕、金碧輝煌、所有的喧囂與譏諷都化作了模糊遙遠的背景音。右手落子如飛,動作快得隻在空氣中留下殘影!

“啪啪啪啪——!”

清脆如玉珠落盤的棋子叩擊聲密集響起!她的思路清晰得令人駭然,黑棋的落點看似毫無章法,星羅棋布,散落於邊角各處,甚至有的位置顯得極其“薄弱”、“無理”。

一子,點於“三三”!

一子,強掛小目外側!

又一子,竟打入對方高位的厚壁之下,形同自殺!

接著一子,輕飄飄落在“入界宜緩”根本不該出現的開闊腹地!

每一步都詭譎莫測!每一步都出人意表!她的節奏快得驚人,對麵的內監(執白)根本跟不上她的速度,隻能在她落子後,勉強按照棋理常規,象征性地應對著。

不過片刻功夫,整個棋盤的棋形已經變得支離破碎,黑棋處處是“孤棋”、“浮棋”,被白棋(代表著潛在的守舊規則勢力)步步蠶食壓製,看似風雨飄搖,隨時可能全軍覆沒!

“瘋魔!”

“毫無章法!純粹胡鬨!”

“簡直汙了老夫的眼睛!”

守舊官員席位上,鄙夷的議論聲此起彼伏。李尚書的臉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再也按捺不住。

“夠了!”李尚書霍然出列,洪鐘般的嗓音帶著久居高位養成的積威與毫不掩飾的嘲諷,響徹殿宇。

他目光如刀,直刺向棋盤前依舊飛速落子的沈青崖,“王妃娘娘!圍棋乃聖人所創,啟迪心性,蘊含世間陰陽相生、進退有據之至理!您這般棋路跳脫,散漫無根,落子輕浮,置棋經棋訓於何地?這非是對局,簡直是小兒塗鴉!您若真不解棋道真諦,不如就此作罷,免得……有辱斯文!”

這誅心之語,字字如針,將方才琴弦的尷尬、棋路的荒誕、以及不學無術的羞辱揉捏在一起,狠狠地砸向沈青崖。

殿內氣氛瞬間凝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來自朝堂元老重臣的森然威壓和刻意羞辱!沈若蘭眼中閃爍著幸災樂禍的光芒,幾乎要笑出聲。

小皇帝麵露不悅,剛想開口。皇後亦皺起眉頭,正要嗬斥李尚書殿前失儀。

棋盤的敲擊聲卻並未停止!

“啪!”又是一枚沉甸甸的墨玉棋子落在棋盤一角一個毫不起眼的位置——十九之十四!遠離主戰場中心,孤懸於邊角一隅。

這位置看起來毫無價值,似乎隻是黑棋被逼入絕境後隨手落下的“昏招”,或者說,是無關緊要的“閒棋”!

沈青崖的目光,卻在這一子落下後,第一次,真正地抬了起來。

她的眼神不再專注於棋局本身。那雙清冽如寒星的眼眸,越過冰冷的棋盤,穿越無數金碧輝煌的宮燈光影,精準無比地落在了大殿右側席位上,一位身材頎長、麵色微微泛黃、眼神深處藏著幾分焦慮與不安的中年官員臉上——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宋明義!

她的視線與宋禦史驟然相接,冰冷而直接,如同寒冰洞穿了他竭力維持的表麵鎮定!

宋禦史被她這突如其來、洞察一切的目光盯得心臟驟停,頭皮瞬間炸開一層寒意!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大恐懼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想去碰觸麵前的酒杯,指尖卻無法抑製地顫抖!

來了!

蕭徹立在陰影邊緣,敏銳到極限的神經精準地捕捉到了沈青崖這超越棋局的一瞥!他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即將撲擊的獵豹,一股難以言喻的預感在胸中炸開!

李尚書完全沒注意到這些暗流。他正為沈青崖終於停手而暗自得意。他身邊的黨羽更是精神大振,認為沈青崖終於被尚書大人的凜然正氣所懾!

就在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瞬間!

沈青崖那帶著虛弱餘韻、卻異常清晰的嗓音,如同九天玄冰滴落的碎玉,輕輕響起。她的目光收回,重新落向棋盤,右手撚起一枚墨玉棋子,高高懸停於棋盤之上,指向方才那枚至關重要的“閒棋”(十九之十四)。

指尖輕移。

如同死神的鐮刀劃破虛空!

那枚冰冷的墨玉棋子,攜帶著一股摧枯拉朽、洞穿迷霧的力量,“錚”然一聲,穩穩落下!正正砸在棋盤上一個極為刁鑽的位置——九之七!

那個位置,正是之前李尚書黨羽(執白)為了圍剿看似必死的黑棋而布下的所謂“關門打狗”陣勢最核心的節點!也是李尚書一方在棋局上構築的壁壘最為森嚴、最具安全感的腹心之地!

棋盤上清脆的落子聲回蕩開。白棋(李尚書陣營)看似固若金湯的鐵壁,隨著這一子落下,核心樞紐瞬間被一顆致命的釘子刺穿!

滿殿無聲。所有人都不明所以。

然而,沈青崖清冷的眸光卻再次抬起,沒有落在棋盤,反而越過大殿的空間,重新定格在麵無人色、搖搖欲墜的宋明義臉上。她的唇角,極其緩慢、極其清晰地,向上勾出一抹幾乎令人血液凍結的弧度。

然後,她開口了。那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冰錐,穿透了所有金玉堆砌的華美屏障,字字清晰地送入宋明義——以及所有豎著耳朵、屏住呼吸的朝臣耳中:

“宋大人,”她微微歪頭,眼神無辜而澄澈,如同天真的稚子在詢問一個極簡單的問題,目光卻掃過宋禦史身前棋盤位置對應的區域(象征其朝堂派係),朱唇輕啟,“您這一子(指向棋盤上李尚書布下‘關門打狗’局的關鍵白子——代表李尚書及其黨羽)……”

她的話語頓住,纖細帶著傷痕的手指,卻精準無誤地淩空點了點宋禦史麵前酒案的位置,又似乎漫不經心地掃過僵立當場的李尚書。

“似乎……擋了李尚書的退路了呢?”

一室皆寂!

“轟——!”

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被無形巨錘狠狠砸中,猛地炸開了!不是物理的聲響,而是無數思維意識被同一瞬間點燃、炸裂、重構的無聲轟鳴!

“擋了李尚書的退路?”

擋的是棋局上布設“關門打狗”陣的關鍵一子?還是……擋住了李尚書在朝堂爭鬥中苦心經營、賴以維係權勢的那條隱秘退路?!

宋禦史?擋了李尚書的退路?!!

棋盤!朝局!棋子!人!

這哪裡是在複盤一盤棋?這分明是用冰冷的棋子,在這金鑾大殿之上,上演了一場殘酷血腥的、明晃晃的指認與切割!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瞬間齊刷刷地釘在了麵如死灰、渾身巨震、瞳孔瞬間收縮到極致的宋明義身上!又閃電般地掃過同樣僵直原地、臉色由青轉白、眼神中爆發出滔天怒火與難以置信的驚悸的李盛!

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氣從每個人腳底板猛地竄上天靈蓋!那些深藏在朝堂暗處的密談、那些心照不宣的交易、那些相互利用又彼此提防的勾結……在這平淡無奇卻又血腥殘酷的雙關語麵前,仿佛被一柄無形的巨斧,當眾劈開了一道刺目的裂縫!

棋盤上的局勢更令人窒息!原本被白棋層層包裹、看似必死的黑棋大龍(中心散亂黑子),正因為核心被刺穿,以及那一枚原本孤懸的“閒棋”(十九之十四)恰到好處地生出作用(利用“引征”或“造劫材”的隱秘手法),瞬間引燃了一個巨大的、足以顛覆整個白棋根基的死活劫爭!

黑棋盤活!大龍脫困!

白棋的核心堡壘反而被反噬之力瞬間反鎖困死!如同鎖在籠中無處可逃的惡犬!

棋局即朝局!黑子逆轉,白子崩盤!

神之一手!不僅扭轉乾坤,更是用這玄妙精微的棋子落點,狠狠地扇了李尚書一黨一個響亮的耳光!將他那不可一世的外殼打得粉碎,將血淋淋的算計直接摔在了眾人麵前!

死寂!

偌大的宮殿落針可聞!連風穿過殿門高窗都失去了聲息!所有人連呼吸都忘記了!隻剩下劇烈的心跳聲在胸腔裡擂鼓!

禦座之上,年輕的皇帝原本好奇的神色瞬間褪去,那清俊的麵容浮現出一種極度的銳利與深沉的凝重!那雙本顯溫和的眼眸深處,驟然卷起了洞察風暴後深不見底的漩渦!

他看向沈青崖的眼神,再無半分閒適,而是前所未有的專注與……忌憚!這個一直被視作沈家棄子、王府擺設的女人!她……究竟知道什麼?!又暗示著什麼?!

皇後雍容的麵具徹底崩裂,鳳眸圓睜,裡麵翻湧著難以言喻的震驚、駭然與一絲被冒犯權威的巨大憤怒!她精心安排維持的宮宴平衡,就在這看似輕飄飄的“玩笑”間,被砸得粉碎!那棋盤上的逆轉,那輕描淡寫的點破,比任何血淋淋的指控都更直接、更致命!

李尚書如同石化在原地!花白的胡須劇烈地顫抖著!那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棋盤上那個刺眼的、嵌入他核心腹地的黑子,又猛地望向麵無人色、幾乎癱軟的宋明義。

宋明義則如同被毒蛇噬咬,臉色由灰白轉為死青,喉頭滾動,卻一個字也發不出!恐懼與被背叛的巨大羞辱感讓他渾身篩糠般抖動!完了!全完了!

李盛眼中驟然爆發的、毫不掩飾的凶戾殺意,像刀子一樣剜在他身上!沈青崖這殺人不見血的雙關語,已經將他們之間的齷齪撕裂在陽光之下!信任蕩然無存!

沈若蘭臉上的嘲諷徹底凝固成一種扭曲的、恐懼的慘白!她看著那個端坐棋盤前、臉色蒼白卻眼神冰冷如神祗的姐姐,隻覺得一股滅頂的寒意瞬間淹沒了她!這不是她認識的沈青崖!這是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她想尖叫,喉嚨卻仿佛被扼住,隻能發出瀕死的抽氣聲!

滴答!

一聲細微的、帶著粘稠觸感的聲音,在大殿的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是沈青崖膝頭,那裹著紗布的左手食指傷口,承受不住剛才落子瞬間身體下意識的繃緊用力,又崩裂了!

一滴鮮豔刺目的血珠,滲出雪白的棉紗邊緣,悄然滴落在她身下光潔冰冷的紫檀木棋盤之上!

如同雪域高山之上驟然綻開的赤色雪蓮!熾烈!決絕!觸目驚心!

棋盤之上,黑白紛亂,死生博弈,殺機凜然!

棋盤之下,血色驚心,詭譎未儘,風暴將至!

那雙冰冷清澈的眼眸深處,倒映著棋局勝負已定、白棋被困死的絕局,也倒映著殿上李尚書一派麵若死灰的敗相,更深邃處,仿佛倒映著一片仍在不停隕落、變幻莫測的幽暗天宇星辰!

蕭徹立於陰影之中,高大的身影幾乎要融入背後的金梁玉柱。那雙寒潭般沉寂的眼眸深處,此刻卻燃起一簇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足以焚儘一切的暗焰!

不再是冰冷純粹的審視與警惕,而是帶著一種被巨大智慧所點燃、被那於無聲處聽驚雷的致命手段所撼動的極致灼熱!

星落九天……原來不止是殘局!它映照的是這朝堂的每一顆暗星,每一次隕落與升起!

他看著那棋盤上觸目驚心的血跡,看著那依舊挺直脊背、麵色蒼白卻眼神如蒼鷹般銳利洞徹的側影,一個近乎瘋狂卻再也無法抑製的念頭如流星般撞擊著他的靈魂。

這個女人……她破開迷霧的劍,從來就不止指向琴弦,更指向這萬丈深淵般的權力核心!而這一劍,名為“星落”!刺破的是整個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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