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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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的秋末,從那天日本鬼子來殺過人之後,李高就沒讓土命單獨出去過。

老毛子的話天天都在李高耳朵裡腦子裡轉。

老毛子那天凶狠的眼神也讓李高相信,那個瘋子不是說說而已。

有個貨郎來過村裡,沒賣多少東西。

可話說了不少,貨郎好像天生就是話癆。

他告訴村子裡的人,現在八路軍就在邯鄲呢,打了好幾個勝仗了,打死了不少小日本子。

土命幾乎沒有離開過村子,不知道邯鄲是什麼,在哪兒。

在他心中,北平城就是全世界唯一一座城市。

可他也不知道城市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也不知道到底誰說了瞎話。

小舅到底是不是當兵的,是不是死了。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他家占了老毛子家一壟地,還是老毛子家占了他家的地。

但他知道老毛子有一句話沒說錯,旺生聰明,記性好。

土命一直都覺得自己比旺生差遠了,旺生看一遍就能記住的事他看八遍也記不住。

所以土命總是覺得,旺生說他家有幾壟地那就一定是有幾壟地。

老毛子還是那樣,他像是一頭孤老到快沒力氣的野獸,時不時就出現在土命家附近,他在尋找一個時機。

李高夫妻倆像是守護著小魚苗子的黑魚,整天不離土命身邊。

貨郎走的那天,在土命家裡要了口水喝。

他對李高說,你們放心吧,小日本子長不了。

李高說你出門說話可得小心點,日本子殺人太狠,你話多招禍。

貨郎就笑,說日本子還能抓著我了?

他說自己從山西到邯鄲,從邯鄲到這,一路上什麼沒見過。

他還說多謝你這一碗水,將來小日本子被打走了,我回來請你喝酒,山西的酒,汾酒聽過嗎?

他還說,不過,咱們以後再見麵的機會應該不多了。

可他和李高一家都沒有想到,再見麵會來的那麼快。

就在第二天的正中午,那幾輛大鐵牛又來了。

那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劉副官來了,那個個子不高還非要掛著軍刀都快拖拽到地上的日本軍官也來了。

還是有那幾車的日本兵,隻是上次拉著五花大綁的那輛車上隻有一個五花大綁的人。

那個貨郎。

日本人說,他是八路軍派來打探消息的奸細。

說他四處散播對大日本帝國不利的消息,是壞人。

塬田本治還是讓日本兵把那個貨郎拖拽下來,還是綁在了村口那棵大槐樹上。

塬田本治還是拿起了那個喇叭喊話,聲音還是那麼奇奇怪怪。

“有誰見過這個奸細,和他說過話,主動站出來。”

塬田本治似乎不太喜歡讓劉副官替他喊話,他什麼事都喜歡自己做。

他站在村口的磨盤上,這樣好像就高人一等了。

“這個人是大大的壞人,他四處搞破壞,四處宣揚大日本帝國的壞話,這個人心是壞的。”

來來回回,塬田本治隻會說一個壞字。

“誰和他說過話!”

劉副官在旁邊大聲喊:“自己站出來!如果被查出來下場和他一樣!”

趙寶庫連忙過去說話:“這個貨郎就從村子裡過了一趟,我們村窮的叮當響,誰也沒錢買他的東西,沒錢買東西,誰會跟他說話。”

劉副官哼了一聲:“你不老實,你一直不老實。”

趙寶庫:“劉副官你知道的,我是良民,我是太君的良民,我最老實了。”

劉副官懶得理他:“誰和這個賣貨的說過話,自己站出來!”

就在大家都低著頭的時候,怕什麼來什麼。

老毛子又站出來了。

他指著李高:“那個賣貨的去過他家,我親眼看到的。”

趙寶庫急了:“老毛子!你和李高家裡有仇但你不能胡說八道!”

老毛子很堅定:“我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我沒有胡說八道。”

塬田本治立刻就過來:“你沒有說謊?”

老毛子說:“我就是看到了,賣貨的去他家裡喝了口水。”

塬田本治:“喝了口水?說什麼了沒有?”

老毛子搖頭:“沒看見,我不知道說什麼了,但肯定進去了。”

塬田本治一招手,兩個日本兵就把李高抓了過去。

土命想起來夏天的時候,那個在大槐樹下被開膛破肚的人。

於是他瘋了,一瞬間就變成了一頭凶狠的小狼。

他抓咬,踢打,瘋狂的,不要命的攔著那兩個日本兵。

在其中一個日本兵想用刺刀捅死他的時候,塬田本治喊了一聲。

他走到小土命麵前,彎下腰,從口袋裡摸索出來一塊糖遞給小土命:“吃吧,糖,甜甜的。”

小土命看了一眼,沒伸手。

塬田本治把糖塞進小土命破破爛爛的衣服裡,他笑的格外親切和藹。

“告訴我,你的父親和那個賣貨的說了什麼?”

土命說:“賣貨的要水喝,我爹給了他一碗水。”

塬田本治:“那他們沒有說什麼?”

土命搖頭:“沒有。”

塬田本治笑了:“我相信小孩子說的話。”

他站直身子:“你們這些大人說話我都不信,我就信小孩子說的話,不過,小孩子說話也不都是真話。”

他吩咐手下日本兵:“把這個人也綁上去。”

日本兵立刻動手把李高也給綁在大槐樹上了,就挨著那個貨郎。

塬田本治拉著土命走到大槐樹不遠處:“我一會兒再問你,如果你不說實話,你的父親也會像他一樣。”

說完後他命令日本兵用刺刀在貨郎身上戳,先戳胳膊,再戳大腿,血一股一股的往下淌。

“你父親和他說什麼了?”

土命臉色煞白:“就說喝水自己在缸裡舀。”

塬田本治不信他,他讓日本兵繼續戳,戳一刀他就問一遍,土命就一遍一遍的回答。

貨郎死了。

死之前好像看了土命一樣,那眼神讓土命害怕。

不凶狠,也沒有恐懼,他看土命的時候,眼神裡好像有一種釋然和喜悅。

塬田本治讓日本兵去捅李高,一刀戳在李高大腿上。

血一下子噴湧出來,很快就順著腿流到地上。

“你的父親和他說了什麼?”

“喝水,自己到缸裡舀。”

土命回答的時候,眼淚流進嘴裡。

塬田本治笑:“你不撒謊,你是個好孩子。”

他又走到那個磨盤上,站在那大聲說:“以後這種散播大日本帝國壞話的人,你們見到了就要告訴我,不然你們看到了,這樣的壞人是會連累彆人的。”

說完他就走了,似乎對李高的生死一點興趣都沒有。

村民把李高救下來之後,李高的臉一點兒血色都沒有了。

他命大,那一刀距離腿上的大血管其實沒多遠。

從那天開始,土命再看老毛子的時候眼神裡就沒了恐懼,隻有仇恨。

村裡人也都不再和老毛子來往。

誰看到老毛子,都會啐一口吐沫。

老毛子好像不在乎,他覺得自己沒有說瞎話,也沒有陷害誰,他就是看到了。

但是從那天開始,老毛子也沒有在土命家附近轉悠。

這個人越來越孤僻,哪怕田裡沒有事了,也會扛著鋤頭去田裡,一遍一遍的數他的田壟。

他腦子不好,一遍一遍數,總是記不住。

土命的爹在炕上躺了好多天,發燒了好多天。

有那麼幾天嘴唇都裂開了,一層一層的爆皮。

土命每天都守著他爹,就像是他爹守著他一樣。

十歲的孩子,在門口窗台上放了一把劈柴的鏽刀,進屋就放下,出門就拿起。

老毛子如果敢趁著他爹傷著過來惹事,他就真敢砍了那個老東西。

好在是老毛子沒來,那些日本子也好久都沒來。

村裡人幫土命家裡收了秋,老毛子就等著,土命家裡收了他才收,和土命家裡收秋的熱鬨相比,老毛子顯得那麼冷清孤單。

村子裡的人都看不起老毛子,所以收秋的時候沒少薅老毛子地裡的玉米棒子。

老毛子看到了,但他忍了。

他把地裡散落的玉米粒都一粒一粒的撿起來,嘴裡說著什麼。

也許在他看來,被搶走的沒那麼可惜,可糟蹋的,可惜。

兩家人從這開始沒有一點交集,一直到1938年的冬天。

日本人又來了。

這次日本人把村子裡的成年男人挨個叫過去問話,還是說村裡窩藏了逃兵,誰要是供出來誰有賞錢。

大部分人都是空手回來了,唯有老毛子回來的時候,肩膀上扛著一小袋米。

然後村子裡王家的兩兄弟就被抓走,就在村口被刺刀戳死了。

過了兩天,老毛子住的屋子不知道被誰一把火點了,燒掉了老毛子的一切。

四五天後日本人又來了,如之前一樣,挨個把男人都叫過去問話。

這次和上次一樣,隻有老毛子出來的時候肩膀上有一小袋米。

當天,村裡高家的男人就被拉出去用刺刀捅死了。

老毛子拿到了兩袋米,村裡死了三個男人。

五六天以後日本人又來了,還是那樣,分彆問話,然後給了老毛子一袋米。

當天,趙家三兄弟都被日本人的刺刀戳死了。

李高拄著拐去找老毛子,老毛子正在他搭起來的窩棚裡吃白米飯。

李高用拐杖打爛了老毛子的碗,老毛子猛然起身,又坐下。

他說:“我就實話實說,跟我沒關係,我從來都不會說瞎話。”

李高沉默了好久,拄著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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