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膽草那句“睡主臥”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林晚瞬間僵立在冰冷的黃銅門把前。她猛地回頭,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那裡沒有戲謔,沒有輕佻,隻有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喙的陳述。仿佛在安排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務,而非將一個剛被他親手從地獄邊緣撈回來、渾身狼狽不堪的女人安置進自己最私密的領地。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在她胸腔裡激烈碰撞。她想拒絕,想說自己可以睡沙發,睡地板,睡任何地方。但身體和精神早已透支到了極限,每一寸骨骼都在哀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一個清晰完整的音節。他那句話本身,就帶著一種終結一切爭論的絕對力量。
她最終隻是僵硬地、極輕微地點了下頭,像一片被狂風卷落的葉子,無聲地擰開了門把手。
門內,是比客廳更深的寂靜與空曠。空間依舊巨大得令人心慌,落地窗同樣將城市的輝煌夜景框入其中,隻是角度略偏,避開了客廳最直接的視野。色調是更純粹的黑白灰,一張尺寸驚人的深灰色床榻占據了視覺中心,線條冷硬,鋪著質感如冰的深色絲絨床品,沒有一絲多餘的褶皺。空氣中彌漫著更濃鬱的、屬於龍膽草的氣息——冷冽的雪鬆、乾燥的檀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硝煙散儘後的金屬餘味。
這裡沒有“家”的溫度,隻有屬於王者的、孤絕的秩序與力量感。林晚站在門口,腳下是柔軟得幾乎吞噬腳步聲的羊毛地毯,廉價外套上的塵土和巷子裡帶來的絕望氣息,與這個空間格格不入,讓她感覺自己像個誤入禁地的汙點。
她甚至不敢真正踏足那片區域,隻是貼著門邊的牆壁,緩緩滑坐到冰涼的大理石地麵上,背靠著冰冷的牆體,汲取那一點微弱的支撐。巨大的疲憊和劫後餘生的茫然席卷了她,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食物的暖意早已散去,身體內部隻剩下無儘的寒冷和空虛。她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像一隻受傷後躲進洞穴的小獸,在陌生而強大的氣息包圍中,昏昏沉沉地墜入了無夢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一股強烈的、無法抑製的生理需求將林晚從深沉的昏睡中強行拽醒。小腹的墜脹感尖銳而迫切。她茫然地抬起頭,室內一片昏暗,隻有窗外城市的冷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客廳裡似乎也安靜了下來,龍膽草的氣息無處不在,卻又感知不到具體的方位。
她掙紮著想要站起來,雙腿卻因長時間蜷縮而酸麻無力,一個趔趄,手肘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這細微的動靜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醒了?” 低沉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客廳方向傳來,帶著一絲剛醒時的沙啞,穿透厚重的門板,清晰地敲在林晚緊繃的神經上。
林晚渾身一僵,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慌亂地應了一聲,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嗯。”
“洗手間在你右手邊。” 他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冷硬,聽不出情緒,隻是精準地指示方位,仿佛安裝了透視眼。
林晚這才注意到,在臥室入口內側的陰影裡,有一扇幾乎與牆體融為一體的隱形門。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推開那扇沉重的門。
裡麵的空間再次讓她失語。開闊,冰冷,極致簡約。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洗漱台,鏡麵光潔如新。淋浴房是全透明的玻璃,如同一個冰冷的水晶牢籠。浴缸大得驚人,邊緣鋒利。一切都纖塵不染,散發著清潔劑和龍膽草個人氣息混合的、極具侵略性的冷冽味道。
她解決完迫切的生理需求,站在巨大的洗手台前。鏡子裡映出一張蒼白、浮腫、雙眼布滿紅血絲、頭發淩亂如草的臉,額角巷子裡留下的擦傷已經結痂,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身上的廉價外套皺巴巴地裹著塵土和汗漬,整個人狼狽得如同剛從廢墟裡扒出來。
一股強烈的、想要洗刷掉這一切汙穢和疲憊的衝動攫住了她。她需要熱水,需要蒸汽,需要片刻的、隔絕一切的喘息。
她摸索著找到了淋浴開關。強勁的熱水瞬間從頂噴和側壁噴湧而出,帶著磅礴的力量衝擊在她冰冷的皮膚上,激起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灼熱的溫度燙得她瑟縮了一下,隨即又被那洶湧包裹的暖意所征服。她背靠著冰冷的玻璃壁,閉上眼睛,任由水流衝刷著頭發、臉頰、身體,衝刷著巷子裡的恐懼、警局裡的絕望、被欺騙的憤怒以及這短短一天內堆積如山、幾乎將她壓垮的屈辱和疲憊。熱水沿著身體的曲線流淌,帶走汙垢,卻帶不走心底深處那沉重的枷鎖和越來越濃的、對未知命運的恐懼。
水聲轟鳴,蒸騰的霧氣模糊了玻璃。林晚將自己蜷縮起來,仿佛這樣就能抵禦外麵那個冰冷而強大的世界,抵禦那個掌控著她和母親命運的男人。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龍膽草最終會如何處置她這個“內鬼”,不知道母親在“磐石”那個天價牢籠裡是否真的安穩。巨大的無助感如同這彌漫的水汽,將她層層包裹,幾乎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水流漸漸帶走了她最後一絲力氣。她摸索著關掉開關,水聲驟停。蒸騰的霧氣緩緩散去,露出她赤裸的、被熱水衝刷得微微泛紅的身體,在冰冷的浴室燈光下顯得脆弱而單薄。更深的寒意瞬間襲來,她打了個寒顫,茫然四顧。
沒有浴巾。
這個冰冷、空曠、極致簡約的空間裡,除了冰冷的金屬架和鏡櫃,看不到任何柔軟的織物。她甚至不敢打開那些看起來嚴絲合縫的櫃門去翻找。
水珠沿著濕漉漉的發梢滴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細微的聲響。林晚抱著雙臂,試圖抵禦寒意,牙齒開始不受控製地輕微打顫。一種新的窘迫和無力感攫住了她。她被困在了這裡,被困在這個男人的領地裡,連最基本的遮蔽都成了奢望。
她猶豫了幾秒,最終鼓起一絲微弱的勇氣,對著緊閉的浴室門,用儘力氣提高了點聲音,試圖穿透厚重的門板:“龍…龍總?”
外麵一片死寂。
她的心沉了下去。他是不是已經離開了?或者根本不想理會她這種微不足道的窘境?
就在她幾乎要被凍僵,準備硬著頭皮裹上那身肮臟衣服時,浴室的門把手,從外麵被輕輕擰動了。
林晚的心臟驟然停跳!她幾乎是本能地、驚慌失措地後退一步,赤裸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壁上,激起一陣刺痛和更深的寒意。她猛地抱緊雙臂,試圖遮掩,目光死死盯住那扇緩緩開啟的門縫。
門開了一條縫,一隻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伸了進來。那隻手沒有直接探入,隻是懸停在門縫處,精準地搭在門內側一個隱蔽的金屬掛鉤上。鉤子上,掛著一條寬大、厚實、雪白的浴巾,以及一件同樣質地的白色浴袍。浴巾的邊角垂落,帶著被陽光曬過的蓬鬆感和一種極其乾淨、冷冽的、混合著淡淡雪鬆的氣息——屬於龍膽草的氣息。
他沒有探頭,沒有窺視,甚至沒有說一個字。隻是沉默地、精準地完成了這個動作,然後那隻手便收了回去,仿佛從未出現過。門,被無聲地、嚴絲合縫地重新關緊。
林晚僵在原地,後背抵著冰冷的玻璃,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不止,幾乎要破膛而出。剛才那一瞬間的驚悸和被窺視的恐懼尚未完全散去,就被眼前這條乾淨溫暖的浴巾和浴袍帶來的巨大反差衝擊得七零八落。
他…聽到了。他不僅聽到了,還親自送來了。
這個認知,比剛才開門那一瞬間更讓她心神劇震。那個在巷子裡如同暴怒凶獸、在警局外冷酷如冰、在頂層公寓裡掌控一切如同神祇的男人,竟然會…在意她找不到浴巾?
荒謬!難以置信!
然而,那雪白的、蓬鬆的、散發著乾淨冷冽氣息的織物就真實地掛在眼前,無聲地散發著誘惑。寒意刺骨,身體的本能最終戰勝了混亂的思緒。林晚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扯下那條寬大的浴巾,將自己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厚實柔軟的純棉瞬間吸乾了冰冷的水珠,隔絕了寒意,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溫暖和安全感。她貪婪地汲取著這份溫暖,又飛快地套上那件同樣寬大得足以將她整個人包裹的浴袍,係緊了腰帶。
浴袍上屬於龍膽草的、冷冽的雪鬆氣息更加清晰,絲絲縷縷地鑽入她的鼻腔,纏繞著她,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侵略感和…奇異的安撫感。這種矛盾的感覺讓她更加混亂。
她深吸一口氣,擰開門把手,低著頭走了出去。臥室裡依舊昏暗,隻有窗外城市的光暈。客廳的光線透過半開的臥室門傾瀉進來一些。她沒敢看客廳的方向,隻是飛快地掃了一眼那張巨大的床榻,然後幾乎是逃也似的走向角落裡一張看起來相對沒那麼冷硬、鋪著深灰色毛毯的單人沙發,蜷縮著坐了上去,用浴袍將自己裹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隔絕一切。
浴室的水聲似乎驚醒了客廳裡的人,或者他本就未曾深眠。細微的腳步聲響起,沉穩而規律,朝著臥室門口靠近。
林晚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身體繃緊,下意識地又往沙發深處縮了縮,垂著眼,不敢看來人。
龍膽草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臥室門口,擋住了客廳投射過來的大部分光線,形成一個極具壓迫感的剪影。他身上隻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絲質睡袍,領口微敞,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和小片緊實的胸膛,少了幾分白日的冷硬淩厲,卻多了幾分居家的慵懶和…一種更深沉的、蟄伏的力量感。他手裡拿著一個吹風機,目光落在蜷縮在沙發角落、像隻受驚兔子般裹著浴袍的林晚身上。
她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在浴袍領口處洇開深色的水痕。臉頰被熱氣蒸騰過,透出一點不正常的紅暈,但嘴唇依舊沒什麼血色。濕漉漉的發絲黏在額角和脖頸,顯得脆弱又狼狽。她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將臉埋在臂彎裡,隻露出一點光潔的額頭和濕漉漉的發頂,仿佛這樣就能在他麵前消失。
龍膽草沒說話,隻是邁步走了進來。巨大的空間因為他的進入而顯得更加逼仄。他走到林晚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蜷縮成一團的姿態,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起來。”他的聲音不高,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依舊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林晚渾身一顫,茫然地抬起頭,濕漉漉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和不知所措。
龍膽草沒給她思考的時間,直接伸手,握住了她纖細冰冷的手腕。他的掌心帶著灼熱的溫度,與她冰冷的皮膚接觸,激得她猛地一哆嗦。那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牽引,將她從蜷縮的沙發裡拉了起來。
林晚像木偶一樣被他牽引著,踉蹌地站直身體,大腦一片空白。
龍膽草沒再看她,隻是按著她的肩膀,將她轉了個方向,讓她背對著自己,然後按著她單薄的肩頭,讓她重新坐回了沙發邊緣。
“坐好。”
冰冷的兩個字剛落,一股溫暖強勁的風便毫無預兆地從她頭頂吹拂而下。林晚猛地一縮脖子,驚愕地僵住。
龍膽草站在她身後,一手拿著吹風機,一手撩起她濕漉漉的長發,強勁而溫熱的風流精準地拂過她的發絲。他的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生硬,帶著一種處理公務般的效率感。修長的手指偶爾穿過她冰涼潮濕的發根,指腹不經意間擦過她敏感的頸後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電流般的酥麻感,讓她瞬間繃緊了脊背。
他離得很近。林晚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軀散發出的、帶著熱度的強大存在感,能聞到他身上沐浴後更顯清晰的雪鬆和檀香的氣息,混合著吹風機送出的暖風,形成一種極具侵略性的包圍圈,將她牢牢困在方寸之間。她一動不敢動,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隻有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鼓。
吹風機嗚嗚的聲響是這巨大空間裡唯一的聲音。暖風烘烤著頭皮和濕發,帶來舒適的暖意,驅散了浴室裡帶出的寒氣。但林晚絲毫感覺不到放鬆,反而比剛才更加緊張。每一根神經都繃緊到了極限,感官被無限放大。他指尖每一次不經意的觸碰,他呼吸間帶出的溫熱氣息拂過她耳廓,都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無法控製的漣漪和戰栗。
她從未與一個男人如此接近,尤其是一個像龍膽草這樣強大、冰冷、充滿未知危險的男人。這種絕對的被動和掌控感,讓她恐懼,卻又在恐懼的縫隙裡,滋生出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羞於承認的、隱秘的依賴。
時間在暖風的轟鳴和死寂的沉默中流逝。當最後一縷濕發被暖風吹乾,變得蓬鬆柔軟時,龍膽草關掉了吹風機。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隻剩下兩人之間近在咫尺的呼吸聲,和林晚自己如雷的心跳。
龍膽草收回了手,那股強大的熱源和壓迫感隨之退開一步。
“去床上睡。”他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冷硬,聽不出任何波瀾,仿佛剛才那個為她吹乾頭發的舉動,不過是處理一件需要善後的瑣事。
林晚依舊背對著他,僵硬地坐在那裡,手指緊緊揪著浴袍寬大的袖口。去床上?那張屬於他的、巨大冰冷的床?
“我…我睡這裡就好…”她聲音細若蚊呐,帶著最後的掙紮。
“彆讓我重複第二遍。” 龍膽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凍結空氣的寒意。那不是商量,是最後通牒。
林晚所有的勇氣和抵抗,在這絕對的力量麵前瞬間瓦解。她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一步一頓地走向那張如同深淵巨口般的深灰色大床。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她掀開冰冷絲滑的絲絨被角,動作僵硬得像生鏽的機器,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身體緊貼著床沿,隻占據了最邊緣的一小塊地方,儘可能地遠離床的中心。柔軟的床墊有著驚人的支撐力,卻無法帶給她絲毫安全感。她拉高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蓋住,隻露出一點額頭,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個男人的存在。
龍膽草看著她如履薄冰般躺下,將自己裹成蠶蛹縮在床沿,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情緒。他沒再說什麼,轉身走出了臥室,輕輕帶上了門。
沉重的關門聲隔絕了客廳的光線,臥室徹底陷入昏暗。林晚緊繃的神經卻沒有絲毫放鬆。被子上、枕頭上,那冷冽的雪鬆與檀香的氣息更加濃鬱,如同無數張無形的網,將她緊緊纏繞。那是屬於龍膽草的氣息,無孔不入地宣告著這個空間的絕對主權。
她睜大眼睛,在黑暗中望著天花板上模糊的陰影輪廓,耳朵卻豎得筆直,捕捉著門外客廳裡最細微的聲響。
他似乎沒有離開。她能隱約聽到極輕的腳步聲,倒水的聲音,然後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身體的極度疲憊叫囂著需要休息,但大腦卻異常清醒,被無數混亂的念頭和尖銳的情緒撕扯著——母親的安危、曹辛夷的背叛、黑衣人的威脅、龍膽草莫測的態度、以及此刻身陷囹圄般的處境…還有,剛才他指尖殘留的溫度,和他沉默靠近時帶來的、那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恐懼、擔憂、屈辱、茫然、一絲絲微弱的、被強硬保護後的異樣感…種種情緒如同沸騰的岩漿,在她心底翻湧衝撞,找不到出口。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被這黑暗和死寂逼瘋的時候,客廳裡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停在了臥室門口。門把手,被無聲地擰動了一下。
林晚瞬間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他…他要進來?!
黑暗中,她的眼睛驚恐地瞪大,死死盯著那扇門,身體僵硬得如同化石,連手指都無法動彈分毫。被子下的手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門,並沒有被推開。
門外,隻有一片更深的寂靜。仿佛剛才那一聲輕微的擰動,隻是她的錯覺,或者…是某種無聲的警告?
又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久,腳步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是朝著客廳另一端遠離臥室的方向,最終徹底消失。
他…離開了?
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鬆弛,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疲憊。林晚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劫後餘生的虛脫感瞬間淹沒了她。她依舊蜷縮在床沿,裹在滿是龍膽草氣息的被子裡,在巨大的精神消耗和身體透支的雙重作用下,意識終於像斷了線的風箏,沉沉地墜入了無邊的黑暗。這一次,是徹底的昏迷般的沉睡。
……
“林助理。”
冰冷而清晰的呼喚,如同刺破黑暗的冰錐,將林晚從混沌的深淵中猛地拽醒。
她倏地睜開眼,刺目的光線讓她瞬間眯起眼睛,大腦一片空白。幾秒鐘後,意識才如同潮水般回湧——冰冷的公寓,巨大的床,龍膽草的氣息…還有,磐石!
她猛地坐起身,心臟因為驚悸和驟然清醒而狂跳不已。環顧四周,臥室裡依舊隻有她一個人,厚重的窗簾緊閉著,隔絕了大部分天光,隻有床頭的智能感應燈散發著柔和但足夠明亮的光線。
聲音來自門外。
“給你十分鐘。” 龍膽草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聽不出情緒,隻有慣常的冷硬和不容置疑,“洗漱,換衣服。九裡香在客廳。”
說完,腳步聲便遠離了門口。
十分鐘!
林晚幾乎是彈跳起來,衝進冰冷的浴室。鏡子裡的人臉色依舊蒼白,但休息了幾個小時(也許隻有兩三個小時?她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眼下的青黑似乎淡了些。她飛快地用冷水撲了臉,漱了口。昨晚裹著浴巾的狼狽和吹頭發時的悸動還殘留著痕跡,讓她不敢在浴室多待一秒。
推開浴室門,她愣住了。
臥室中央那張線條冷硬的小方幾上,不知何時靜靜地放著一套折疊整齊的衣物。不是她昨晚那身廉價起球的舊衣,而是一套嶄新的、質感上乘的米白色羊絨針織套裝,旁邊還有配套的內衣褲,尺碼精準得讓她心驚。衣物上沒有任何品牌標識,隻有一種低調奢華的質感。
九裡香準備的?還是…他?
這個念頭讓林晚耳根發熱。她甩甩頭,不敢深想,用最快的速度換上。柔軟的羊絨包裹住身體,溫暖而妥帖,像一層無形的鎧甲,將她從裡到外的狼狽暫時遮掩起來。
推開臥室門,客廳的景象讓她腳步微頓。
巨大的落地窗外,天光已經大亮,隻是被厚重的雲層過濾,顯得灰蒙蒙的,透著一股深秋的肅殺。龍膽草背對著她,站在窗前,依舊穿著昨天那件質感極佳的黑色絲質襯衫,深灰色西褲包裹著筆直修長的腿。他手裡端著一杯咖啡,嫋嫋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裡升騰。背影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仿佛一整夜未曾卸下肩上的重擔。
客廳裡不止他一人。
九裡香如同一個沒有溫度的影子,安靜地侍立在靠近玄關的位置。她身邊放著一個和昨晚相似的、印著“磐石”lo的保溫食盒,還有一個看起來像是裝衣服的手提袋。她微微垂著眼,姿態恭敬,卻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場。
聽到林晚的腳步聲,龍膽草緩緩轉過身。
晨光透過玻璃,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林晚清晰地看到他眼下比昨晚更深的青影,下頜線繃得極緊,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一夜之間,他眉宇間那份掌控一切的從容似乎被一種更深沉、更凜冽的疲憊和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所取代。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掃過林晚,在她嶄新的衣服上停留了半秒,沒有任何評價,隻有一片冰封的沉寂。
“走。”他放下咖啡杯,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
沒有多餘的言語,沒有解釋,甚至沒有詢問她是否準備好。一個字,便決定了接下來的方向。
九裡香無聲地提起食盒和手提袋,率先走向門口。
林晚的心臟再次被攥緊。磐石!母親!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跟上龍膽草的腳步。這一次,那輛黑色的賓利慕尚沒有停在樓下,而是直接駛入了公寓地下專屬的、如同堡壘般的車庫。
車子駛出車庫,融入清晨略顯清冷的車流。車內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龍膽草閉著眼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按壓著眉心,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低氣壓。林晚蜷縮在另一側,目光茫然地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從繁華的都市核心逐漸駛向更為安靜、綠化極好的區域。越是靠近“磐石”,她心中的忐忑就越發強烈。母親真的沒事嗎?“磐石”裡麵是什麼樣子?她真的能見到母親嗎?
終於,車子駛入一片被高大喬木和嚴密電子圍牆環繞的靜謐區域。繞過一片精心打理、即使在深秋也綠意盎然的園林,一棟造型極具未來感、通體覆蓋著淺灰色金屬和玻璃幕牆的龐大建築出現在眼前。沒有喧囂的醫院標識,隻有大門處一塊深色巨石上,兩個遒勁有力的銀色大字:磐石。低調,卻透著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底蘊和力量感。
崗哨森嚴,身著深灰色製服、氣質冷硬的安保人員目光銳利如鷹,仔細核驗著車輛和人員身份。賓利經過幾道關卡,最終停在了主樓一處隱蔽的入口前。早已有穿著磐石特有米白色製服、氣質乾練的醫護人員和安保等候在那裡。
車門打開,龍膽草率先下車。林晚緊隨其後,雙腳踩在光潔如鏡的、帶著天然紋理的灰色石材地麵上,一股混合著淡淡消毒水和昂貴木材清香的、冰冷潔淨的氣息撲麵而來。這裡安靜得可怕,沒有普通醫院的嘈雜,隻有鞋底敲擊地麵的輕微回響,和一種無形的、令人屏息的秩序感。
“龍先生,林小姐。”一位頭發花白、氣質儒雅沉穩、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醫生迎了上來,胸牌上寫著“腎內科首席專家 張啟明”。林晚認出來,這正是母親在市立醫院的主治張醫生!他竟然也被“請”來了這裡?
“張醫生!”林晚急切地上前一步,聲音帶著顫抖,“我媽她…”
張醫生對她安撫地點點頭,目光卻先恭敬地看向龍膽草:“龍先生,林女士昨夜生命體征一直平穩,今晨專家組進行了聯合會診。情況比預想的要複雜一些,但暫時沒有急性危險。目前安排在無菌特護病房進行觀察和進一步評估。”
“複雜?”龍膽草的眉頭蹙起,聲音沉冷。
“是。林女士的慢性腎臟病已進入終末期,並發的心血管問題比之前在市立醫院評估的更為嚴重。單純的透析隻能維持,無法解決根本。專家組建議,必須儘快進行腎源評估和移植手術準備,這是唯一能有效延長生存期、改善生活質量的方法。”張醫生的語氣專業而凝重。
腎移植!林晚隻覺得眼前一黑,巨大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她!天價的透析費用已經壓得她喘不過氣,腎移植?那簡直是天文數字!還有腎源…等待的過程漫長而絕望…
“錢不是問題。”龍膽草冰冷的聲音斬斷了她的絕望思緒,像一柄重錘砸下,帶著絕對的掌控力,“用最好的方案,最快的速度啟動評估程序。腎源,我來解決。”
張醫生似乎對此毫不意外,隻是沉穩地點頭:“明白。龍先生請放心,我們一定儘全力。林女士現在在特護病房,情緒比較焦慮,一直念叨著林小姐。可以安排短時間探視,但需要嚴格消毒,時間控製在十五分鐘內。”
“帶她過去。”龍膽草對九裡香示意了一下,目光轉向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林晚,語氣不容置疑,“我在樓上等你。” 說完,他不再停留,在另一位磐石高級管理人員的陪同下,徑直走向另一部需要特殊權限的專用電梯。
九裡香無聲地走到林晚身邊,遞給她一套磐石專用的無菌探視服和一個口罩,聲音平板無波:“林小姐,請跟我來,消毒室在這邊。”
林晚像個提線木偶,機械地跟著九裡香,穿過一道道需要刷卡、指紋甚至虹膜驗證的厚重自動門。每一步都踩在冰冷潔淨得反光的地麵上,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雲端,龍膽草那句“錢不是問題”、“腎源,我來解決”如同魔咒般在她腦中轟鳴,震得她靈魂都在顫抖。代價是什麼?她不敢想。
終於,在經曆了嚴格得近乎苛刻的消毒程序後,林晚穿著臃腫的無菌服,戴著口罩,被允許進入了母親所在的特護病房。
病房寬敞明亮得不像病房,更像五星級酒店的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設計的庭院景觀。各種頂尖的醫療儀器安靜地運行著,發出規律的、細微的聲響。病床上,母親林淑芬瘦弱的身影陷在潔白的被褥裡,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手上打著點滴,鼻子裡還插著氧氣管。但她的眼睛是睜著的,裡麵充滿了渾濁的焦慮和恐懼。
“媽!” 林晚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她撲到床邊,隔著無菌服的塑料手套,緊緊抓住了母親枯瘦冰涼的手。
“晚晚!晚晚!真的是你!” 林淑芬渾濁的眼睛瞬間亮起,反手死死抓住女兒的手,力氣大得驚人,聲音沙啞急切,“你去哪了?嚇死媽了!那些人…那些人說要把你抓走!說你是小偷!這…這又是哪裡?他們把我弄到這裡來…那些人凶得很…” 她語無倫次,顯然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對陌生的環境和昨晚的強行轉移充滿了恐懼。
“媽,沒事了,沒事了!你看,我好好的!” 林晚心如刀絞,強忍著淚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這裡是很好的醫院,最好的醫院!醫生也是張醫生他們,是來給您看病的!您看,條件多好!” 她指著窗外的景色,指著那些先進的儀器,試圖安撫母親。
“好?好什麼好?這得花多少錢?晚晚,你跟媽說實話,是不是…是不是你答應了那個龍先生什麼?他…他是不是欺負你了?” 林淑芬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女兒,充滿了驚疑和一種母親特有的敏銳擔憂,“媽這條老命不值錢,你不能為了媽…不能啊!” 她情緒激動起來,呼吸變得急促,旁邊的監護儀器發出輕微的報警聲。
“媽!您彆激動!沒有!真的沒有!” 林晚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安撫,心卻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母親的話像針一樣紮在她心上。答應什麼?欺負?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她和母親此刻的“安穩”,都係於龍膽草一念之間。這份“恩情”,沉重得讓她窒息。
“龍先生…他隻是幫我們。”林晚艱難地吐出這句話,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您安心治病,錢的事…您彆操心,有我呢。” 她隻能重複著空洞的安慰。
“你哪來的錢?晚晚,你…” 林淑芬還想說什麼,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蠟黃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林女士,請平複情緒,您的血壓和心率都超標了。” 一位護士快步走進來,聲音溫和但帶著職業的嚴肅,同時按下了呼叫鈴。“探視時間到了,林小姐,請您先離開,讓病人休息。”
林晚看著母親痛苦咳嗽的樣子,心如刀割,卻不敢再刺激她。她隻能緊緊握了一下母親的手,哽咽著:“媽,您好好休息,彆多想,我…我晚點再來看您!” 說完,在護士的示意下,一步三回頭地、被九裡香帶離了病房。
厚重的病房門在身後關閉,隔絕了母親痛苦的身影和那令人心碎的咳嗽聲。林晚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身體微微顫抖,淚水無聲地滑落。無菌服下的羊絨衫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背上。
“林小姐,”九裡香平靜的聲音響起,遞過一張質地柔軟的紙巾,“龍總在頂層辦公室等您。”
林晚麻木地接過紙巾,胡亂擦掉臉上的淚痕。頂層辦公室…該來的,終究要來。她脫下無菌服,跟著九裡香,走向那部象征著權力的專用電梯。
電梯無聲地攀升至頂層。電梯門打開,眼前是一個更加開闊、視野極佳的辦公區域。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將整個磐石園區和遠處的城市天際線儘收眼底。空間依舊是冷硬的現代風格,昂貴的黑胡桃木辦公桌,線條簡潔的皮質沙發,巨大的電子屏幕牆。空氣裡彌漫著濃鬱的咖啡香氣和一種緊繃的、如同戰前指揮所般的凝重氣氛。
龍膽草沒有坐在辦公桌後。他背對著門口,站在落地窗前,背影如同凝固的山嶽,透著沉重的壓力。姚厚樸站在一旁,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和陰沉,手裡拿著一份文件,正低聲快速地彙報著什麼。
“…曹辛夷的嘴很硬,在拘留所裡隻承認拍視頻是想揭發林晚,對密碼泄露和黑衣人一概否認,大喊冤枉。她背後的通訊渠道清理得很乾淨,那個加密電話的最終源頭指向海外一個無法追蹤的虛擬服務器。黑衣人那邊暫時沒有突破性線索,對方很專業,反偵察能力極強,像泥鰍一樣滑…”
聽到腳步聲,姚厚樸立刻收聲,看向門口的林晚,眼神複雜,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龍膽草緩緩轉過身。晨曦的光線勾勒著他冷峻的側臉輪廓,眼下是濃重的疲憊陰影,但那雙深眸卻銳利如刀,帶著徹夜未眠的血絲和一種深沉的、令人膽寒的戾氣。他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晚身上,那眼神不再有昨晚公寓裡那一絲難以捉摸的複雜,隻剩下冰冷的審視和一種山雨欲來的風暴感。
“聽到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戾氣,“你母親暫時安全了,用最好的藥,最好的團隊。腎源評估已經啟動,我會讓人盯著最快的渠道。”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現在,該你了,林晚。”
他邁步,朝著林晚走來,鋥亮的皮鞋踩在光潔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如同戰鼓般的回響。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海嘯,朝著林晚洶湧壓來。
“告訴我,”他在林晚麵前一步之遙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住她,聲音低沉得如同深淵回響,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住她驚惶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除了曹辛夷,還有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