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微涼。
離山師姐臉色複雜地回屋休息了,沈離則安然坐在院裡,看似正仰望星空,實則精神已沉浸在神魂之中。
一隻濃眉大眼、身著短衫的葫蘆魔雙手叉腰,和他麵麵相覷。
縱然隻是投影,卻依然栩栩如生。
‘隻有你自己麼?’
沈離和葫蘆魔對視片刻,沒忍住自個兒樂了一下。
與離山師姐的失望不同,他對這位小魔神格外滿意。
儘管葫蘆魔在一眾新魔神中並不顯眼,但沈離也有自己的考慮。
其一,雖然新魔神們看上去都平平無奇,可稍微長點腦子,就能從其他魔神對它們的態度瞧出些端倪。
它們都很強。
這就表示,沈離很可能會被其反噬或奪舍。
雖然離山師姐一直強調,在儀式完成之後,神魂裡隻會多出它們的投影,連意識殘念都算不上,可三境小修還是將信將疑。
畢竟她又不是天魔宗的人。
其二,沈離總覺得被人進到他裡麵這件事挺彆扭的。
裡麵,是指意識神魂裡麵。
但無論是男是女、是妖是獸,都沒有一個醜娃娃讓他感覺舒服。
其三,他根本沒得選
先前在拜天魔儀式的虛空幻境中,他選的本是那位弱不禁風、慈眉善目的皇袍老者。
倒不是看上了人手中的小塔,而是覺得老人家孤苦伶仃,落選之後就更可憐巴巴了。
對方也欣然應允,可當他們準備締結契約時,有一股無形意誌阻止了兩人的儀式。
那種感覺很奇妙,就像和茜茜仙子拜堂成親,都到最後一步了,掀開紅蓋頭卻發現是離山師姐。
嗯,沈離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產生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
魔神果然影響了他的意誌!
但無論如何,拜天魔的儀式顯然無法再進行下去。
老人家表現得比沈離還急,若非有個捧著很多泥娃娃的女子勸著,恐怕手裡的小塔都砸到紅門上了。
尷尬沉默之中,那個胸前寫著“龜”字的黑發男子及時出來解圍。
他指了指沈離,又指了指自己,見三境小修不明其意,便無聲地“啊啊啊”了起來。
肌肉鼓脹,青筋暴起。
眾目睽睽之下,黑發男子毫無變化。
他撓了撓頭,場麵更尷尬了。
隻是這一次,除了沈離,其餘魔神似乎都明白了些什麼。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悵然若失,也有人氣憤不已。
那個像極了神猴大聖的矮子齜了齜牙,二話不說就拎著棍棒去找黑發男子乾架了。
不像為沈離出頭,倒似蓄謀已久。
在漫天分身幻影和各種絢麗光波的背景襯托下,皇袍老者手指連點,在沈離麵前憑空寫了“血脈已成”四個大字。
字跡瞬息消失,老爺子也如同用儘了全身力氣。
沈離卻終於看懂了。
“拜天魔”的目的,是讓魔將或神獸改變修士的血脈天賦,再引導其獲得相應的秘術傳承。
但沈離的血脈天賦在很久前便已被細桶改變了。
源自那張名為新手大禮包、與黑發“龜”字男子似有淵源的金色卡片。
對此,沈離雖有遺憾卻也沒那麼執著。
他更在意的是,新魔神出現之後,自己便再也聽不到離山師姐的聲音了,眼下拜天魔既沒有成功,也不算失敗
那自己該如何退出幻境???
“”
魔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陣無聲交流之後,七個衣著顏色不同、容貌卻一模一樣的娃娃便跳了出來。
即便不會說話,小魔神也用炯炯有神的目光告訴沈離:選我一定行!
再往後,在捧著泥娃娃的女子指點下,八人拜了拜天地,又互相拜了拜,“拜天魔”儀式才算終於完成。
魔神投影沒入沈離神識的刹那,於隱約一陣“爺爺再見”的童聲中,他終於回歸現實。
他也隱隱有所預感,自己遲早還會再與那些新魔神相見的。
而此刻,七隻小魔神僅剩其一,沒有血脈天賦,沒有玄功秘法,甚至整個投影都黯淡無光。
若非“金剛葫蘆娃”幾個大字很誇張地於眼前閃爍,神魂識海幾乎與往日沒有半點區彆。
“奇怪,為何連術法也沒有”
沈離有點摸不著頭腦。
《天魔神決》隻說“拜天魔”會得到傳承,眼前這般情形卻沒有半點提及。
而他也不好去詢問天魔宗弟子,甚至是離山師姐。
他很感激師姐的關心,也感受到了她的良苦用心,但“拜天魔”的過程實在匪夷所思,那些新魔神也似乎與“細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若被外人知曉他體內有域外天魔的存在,彆說天宗,恐怕天魔宗女魔頭都會將他挫骨揚灰。
‘抱歉。’
對著黑漆漆的屋子拱了拱手,沈離繼續研究體內的小魔神投影。
醜弱師弟的饕餮投影雖然孱弱,但至少有血有肉無比真實,而此刻的小魔神卻隻是一片陰影,連身上衣服的顏色都灰蒙蒙的。
‘莫非需要特殊的方式將投影點亮?’
沈離漸漸明悟,便再次運轉了一遍《天魔神決》,結果不出意料,當儀式完成之後,他就再也無法進入那片虛空幻境。
隨後他又以修行練功的方式,將靈力遊走於投影周圍,可除了神門穴竅依然灼痛,魔神投影也沒有半點反應。
沈離苦思許久,忽然想起一個師父說過的修行趣聞。
霸王廟某個小和尚觀想修行,不小心達到忘我之境,醒來時數天已過,自己衣服被扒的精光,麵前站著無數師兄師弟,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家宗門居然有那麼多人口。
茜茜仙子說完便莫名臉紅了,眼睛亮晶晶,一眨不眨地盯著乖徒兒,仿佛要施展某種口口相傳的術法。
雖然沈離至今也沒明白趣聞的含義,但他隱約猜到了點亮魔神投影的可能:
觀想。
佛家修士從未見佛,卻能以打坐觀想的方式參悟禪理,霸王廟的石楠花更見證了無數強者的誕生。
許多福緣深厚的修士,僅僅以一副壁畫、一個肚兜、一抹劍意作為觀想,最後竟領悟出無上玄功。
便是沈離自己,也是通過觀想【立夏】的方式來悟劍養劍,由此修行屬於他的劍道。
從無到有,先想後觀,想念專一,精思入神。
或許這才是真正參悟魔神秘法的方式。
‘花裡胡哨的’
沈離嘴上嫌棄,卻帶著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期待,精神漸漸融於識海之中。
七個小魔神模樣相同,唯一區彆便是它們衣著和頭頂葫蘆的顏色不同,沈離不知道體內的魔神是哪隻,隻能一個個的觀想過去。
沒過多久,當赤色小魔神的形象浮現心神,靈府中的投影也隨之一震。
它輕輕顫了顫,頭頂的小葫蘆於識海裡蕩漾出陣陣漣漪,與此同時,熟悉的親切感油然而生。
但也到此為止了。
無論沈離如何繼續觀想,甚至在意識裡抽了葫蘆魔幾下屁股,魔神投影也隻是顫的更厲害了一些。
直覺告訴他觀想的方式可行,但想要徹底點亮魔神,恐怕還需日積月累的不斷修行。
然而沒等他繼續琢磨下去,一陣難以言喻的寒意忽然湧上心頭,他體內靈力也莫名變得躁動不安。
異狀並非來於神識,而是肉身之外。
沈離匆忙睜眼,卻見蘇晚魚不知何時出現在小院中,臉若寒霜,正冷冷望著自己。
纖細白皙的手指離他眉心隻有半寸,指尖靈力閃爍,將她那清澈的眸子也染成一片血紅。
“師姐?”三境小修莫名其妙。
“騙子。”離山師姐嘴角勾勒出一個弧度,眼裡卻沒有任何笑意。
蘇晚魚方才根本沒睡。
她知道三境小修從一開始就在騙自己。
哪怕再弱的魔神,一旦締結契約,都能獲得某種血脈天賦或功法傳承,沈離連魔神投影都沒點亮,卻不假思索地搖頭。
況且連聖門典籍都沒記載的魔神,他又如何能脫口而出對方的名字?
再聯想到他在拜天魔時說的“漫山遍野、無邊無際”
很顯然,三境小修拜的魔神與眾不同,他的經曆也前所未有。
若僅僅這樣也就罷了。
堂堂聖門之主,自然不會介懷門下弟子有何種奇遇。
況且他們又不是朋友
可當她因某種莫名情緒,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時,屋外卻忽然傳來一陣靈力波動。
蘇晚魚猜測,那是三境小修正在琢磨如何點亮魔神投影。
‘笨死了’
她嘴上嫌棄,心裡卻思量著,若明日三境小修前來請教,自己該如何以離山細作的身份指點一二。
可也在這時,她神識之中的天魔神投影卻莫名顫抖了一下。
投影沒有任何意識,但她竟感知到了天魔神的情緒。
它在顫抖,它在恐懼
作為此界萬魔之主,在上古時期便飛升上界,哪怕一道殘念投影就能讓修士神魂俱滅的天魔神,此時此刻,竟在區區三境小修點亮魔神之時,害怕了
這樣的情緒也影響到了與它締結契約的蘇晚魚,她分明察覺到,當天魔神投影戰栗時,自己體內的靈力運轉也停滯了一瞬。
三境小修拜的究竟是什麼魔神,或許那根本不是此界的魔神?
騙子
又何止是騙子。
能壓製八境修士的靈力,能讓天魔神也為之懼怕這分明是生死大敵!
既然如此,那便殺了你。
念頭落下,她指尖離三境小修的眉心又迫近了一些。
兩人沉默對視。
沈離的神情依然莫名奇妙。
蘇晚魚貝齒輕咬下唇,眸光一陣閃爍。
晚風輕飄飄的吹來,卻好似有千鈞之力。
讓離山師姐懸在半空的指尖,也不由微微顫抖起來。
遲遲未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