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闖宮事件發生後,魏廠臣跪了一夜,其他並沒有啥根本損失,但身體卻真真傷大了。
其實開始並不是啥大病,小朱都知道肯定是感冒了。但大明太醫院是個多奇葩的機構,活生生的把魏公公治了兩個多月還沒好。
還是新上任的特旨太子洗馬銜領詹事府司經局校書張介賓老同誌出手才讓魏公公回春。
但沒過兩個月,魏公公又病倒了。這次太子並沒有過多關注,那曉得新年剛過,魏公公卻病危了。
小太子有些許不安,“你去主薄廳傳人。”
詹事府主薄倪元璐和通事舍人翁鴻業、東宮典兵高啟潛再見到小太子時候,小太子正背著他們喃喃自語。
三人聽到一句讓他們顏色俱變的話,“忠賢死,大明亡。”
“殿下。”三人趕緊打斷太子的大逆不道。
小太子也反應過來,招呼三人平身,然後對著小高道:“高伴伴,你說孤賜你名忠賢如何?”
高起潛嚇了一跳,“奴才怎敢。”
倪大人也不敢再討論此事,連忙道,“殿下何事相召?”
“喔,孤其實是想見張景嶽。張老詹事跟父皇說太子諸事皆應詹事府辦理,還安排了主薄廳排班。孤想,你們排班定是無聊之極,所以給你們找點事做,安排張景嶽進宮見孤吧。”
倪大人看了眼翁傳臚,得,晚一科就是後輩,小翁連忙道,“下官這就去安排。”
小太子又看了看舍不得走的倪大人,想了下道,
“孤近日正在學字,上次見過倪主薄寫的字,父皇甚讚。孤就在想,不知倪主薄和詹事府諸官有沒有空閒作幾本字帖,供孤描紅學習。”
倪大人大喜,“有的,有的。臣定會為太子製好字帖。”朱慈炅的意思是整個詹事府,倪元璐卻覺得這事自己一個人就可以辦。
小高在一旁心道,這個消息至少張老探花要再給二百五十兩。
張介賓再次見到了他口中的神童太子,沒有了上次的親切和藹。
小太子一臉不高興坐在大椅上,兩個小太監分列左右,大塊頭的方正化持刀而立。
張介賓跪倒好久,平身二字也沒有聽到。
“景嶽,景嶽。孤想張老先生以景嶽為號,自然是忠的,卻不知向何人效忠?”
老張懵了,冷汗直冒。
不過他見過太子一次後就不再把太子視為幼童,此時自然知道正確答案,
“臣為東宮屬官,自然向太子效忠。”
“嗬嗬,醫與巫同列,藥同毒並行。孤隻讓你整理經典、修書傳世,濟萬民而德千古,是誰讓你一個醫者來為朝廷分辯忠奸的?”
“臣惶恐,臣冤枉。殿下,臣並沒有做任何手腳。
隻是,魏公公使用了大量人參鹿茸等大補之物,而他大病初愈,此乃虛不受補,久之必會出事,臣下並未告之。”
“此事,你告之了誰?”
“定西侯——”
“那你現在明白你冤不冤了?朝堂之事,不是你能參與的,孤還小,雖喜你才能卻未必能護你。就算護你一時,也未必護得了你的子孫宗族。
滾回詹事府去,專心寫你的書。沒有孤允許,不得再為朝臣診病,更不得向外人胡說一字。”
喝退張介賓的朱慈炅,半蒙半猜的知道了魏千歲的病因,也再度體會了人性的黑暗。
送你好東西的可能想要你的命,而對大多數人而言所謂的好東西對你卻是毒藥。
朱慈炅再到乾清宮時,天啟帝正要出宮。看到兒子,天啟帝露出笑容,將兒子抱在懷中。
天啟帝並沒有坐上王體乾準備好的龍輦,而是攜太子徒步過儀門,他要去最後探望魏公公。
朱漆大門吱呀開啟的刹那,天啟帝的腳步頓了頓。
鎏金影壁上的九龍騰雲圖——龍睛嵌著波斯商人進貢的血髓玉,在暮色中泛著詭異紅光。
“大伴倒是雅致。“天啟帝的指尖拂過影壁邊緣,心情複雜。
繞過抄手遊廊,兩側懸掛著三十六盞琉璃宮燈——這每一盞都該掛在奉先殿。金絲楠木窗欞的紋路,那分明也是壽皇殿的規製。
暖閣藥香混著龍涎香撲麵時,魏忠賢正掙紮著要下跪。
天啟帝快步上前按住他肩膀,卻抓了滿手冰涼——老太監的蟒袍下竟隻穿著粗麻單衣。
“萬歲咳咳老奴該死“魏忠賢渾濁的眼中隨著天啟帝攜太子到來而有了一絲光芒。
“怎麼會這樣?”天啟帝的目光柔和,也有不解。
“這都是老奴的命。”風光一朝的魏廠公似乎是放下所有的坦然。
三足夔紋藥鼎咕嘟作響,天啟突然揮退眾人,親手舀起一勺藥吹了吹,遞到魏忠賢唇邊:
“泰昌元年那碗荷葉粥,也是這般燙。“
老太監乾癟的喉結滾動,湯藥卻從嘴角漏下。
朱慈炅看呆了。老爸居然親自喂藥,這兩人的感情,實在不知道怎麼評價。
魏忠賢哆嗦著拒絕了天啟帝的親自喂藥,指來一個小太監,送上一個描金漆櫃。
王體乾打開,滿滿的珍珠,晃得朱慈炅都有點眼花。
“這些——“天啟帝聲音突然哽咽,他抓起一把珍珠撒在地上,“這些玩意,便是大伴替朕扛的罵名。“
朱慈炅瞥見珍珠堆裡還有不少密件,密信火漆印著褪色的白蓮餘孽已誅。
隨手打開一份:天啟三年黃河決堤,扣八萬兩白銀,換麩皮混入賑糧——那年欽差好像正是彈劾他最狠的左光鬥。
天啟指尖劃過魏忠賢腕間刀疤,那是泰昌元年擋箭留下的。
“那年你說奴婢偷吃慣了“天啟突然扯開自己衣襟,心口相似的疤痕猙獰,“如今倒真成了饕餮。“
魏忠賢喉頭滾動,忽然抓起案頭彈劾奏章塞入口中咀嚼,鮮血從嘴角溢出:
“老奴貪得下這些字字誅心萬歲爺就貪不得這天下罵名““
老太監蜷縮著笑了:“老奴有罪,偷吃慣了“
笑著笑著咳出淚來,“就是就是舍不得萬歲爺“
然後又看向太子:“太子聰慧,老奴多有失禮……”
小太子搖搖頭,不知道是表示不在意,還是對老魏的無語。
龍輦碾過魏府門前碎玉,天啟帝閉目沉思,手握著魏忠賢最後的密折,折角已被攥得發皺。
朱慈炅蜷在父親懷裡,耳畔是輦輪碾過青磚的細碎聲響。他忽然想起魏忠賢之前那句話:“老奴貪了一輩子,最後倒讓太子看了笑話。”
天啟摟得朱慈炅有些生疼:
“炅兒你要記住,惡名易背,罵名難當。這世上,沒有完人啊。
魏大伴重修王恭廠時,在地下建了個地宮。裡麵藏有兩百萬兩白銀,防備有一日外朝不得用,宮中可以支取。“
朱慈炅小小的眼睛瞬間溜圓,這事整得——假如曆史上的五皇叔最後時刻有這兩百萬兩……
魏大伴終於沒有堅持太久,在天啟探望後第二日就識趣的與世長辭,而朱慈炅卻對魏公公的辭世憂傷不已。
在所謂閹黨集團中,唯有魏公公是懂政治的,是知道進退的,而且是忠誠的。
“縱使人間千般惡,不負如來不負卿。”在魏公公的極儘哀榮中,啟祥宮小太子標新立異的“花圈”引來驚歎。
小太子的不知是挽聯還是挽詩成功引起了大明上下對魏公公平生事跡的點評,所謂不負,也許便是皇帝和奉聖夫人了。
魏公公可以由天啟蓋棺,但也禁不了民間和後人翻案,畢竟筆杆子並未在皇家,小太子在心中深埋了對大明文人的惡意。
那一日,倪元璐臨摹《顏勤禮碑》時,“忠”字突然暈開墨漬——
那一日,東廠新任督公劉應坤的蟒袍掃過門檻時,琺琅更漏的銅鏈突然斷裂。卯時的晨光斜照進來,地上一灘暗紅血跡已凝成琥珀色——昨夜被吊死的東廠檔頭,靴底還粘著半片彈劾閹黨的奏章殘頁。劉應坤盯著更漏停滯的時辰牌(“天啟七年冬”),恍惚聽見魏忠賢最後一次批紅的朱砂筆跌落聲。
那一日,許顯純的象牙笏板拍在詔獄案頭時,北鎮撫司銅印正被吳孟明拋向半空。吳孟明毫不示弱的對視讓許顯純的瞳孔在飛魚服金線映照下驟縮。
那一日,奉聖夫人撕開宮裝的刹那,任貴妃手中的犀角梳墜地而碎,張皇後同樣踉蹌後退。客氏胸腹交錯的烙鐵疤痕宛如蜈蚣蠕動:“二位可看仔細了!這是泰昌年李選侍賞的!”
那一日,黃立極第七稿乞骸骨奏折被墨汁浸透時,硯台裂痕中滲出暗紅朱砂。施鳳來指著案頭彈章顫聲道:“這些…這些是天啟四年壓下的舊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