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魚三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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霽月閣主廳內,上好的沉水香混著秋日的涼意,在空氣中無聲彌漫。

正中央的梨花木長案上,沒有茶,沒有點心,隻擺著一個巨大的青瓷盆。

盆裡,那幾尾剛剛被拖上岸的鰱鱅,鱗片上的水光尚未乾透,魚鰓仍在微弱地翕動,將生命最後的掙紮,無聲地呈現在眾人麵前。

蘇臨淵端坐於主位,指間緩緩摩挲著那串烏沉沉的佛珠。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緩緩掃過三人。

蘇雲溪的桀驁與興奮還未完全褪去,蘇懷瑾的沉靜下暗藏著驚濤駭浪,而秦望舒,嘴角噙著一如既往的笑意。

“說說吧。”蘇臨淵終於開口,聲音打破了凝滯的空氣,“這魚,該怎麼吃?”

蘇雲溪幾乎是脫口而出。

“這還用問?”她一揚下巴,鳳眼裡閃著明亮的光。

“魚膾生鮮,紅燒醇厚,清蒸本味!再燙一壺烈酒,我們三個,痛痛快快吃一頓!犒勞三軍,不外如是!”

這是最直接,最快意的答案。屬於勝利者的答案。

蘇臨淵聽完,不置可否,隻是將目光轉向了蘇懷瑾。

蘇懷瑾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聲音清朗而沉穩。

“孫兒以為,此魚,當分而食之。”

他頓了頓,條理清晰地說道:“魚頭至尊,當奉於祖父,此為孝義;”

“魚身肉厚,當分予各房叔伯,以示蘇家子孫同氣連枝,此為仁義;”

“魚尾雖小,卻力道最足,當賞給府中護衛,以彰家主恩德浩蕩,此為信義。”

這是一個滴水不漏的答案。

既顯孝心,又顧全大局,更展示了拉攏人心的手段。

蘇雲溪撇了撇嘴,覺得他太過繁瑣,卻也說不出什麼錯處。

蘇臨淵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極淡的笑意,他點了點頭,似乎頗為讚許。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從始至終未發一言的秦望舒身上。

“望舒,你呢?”

秦望舒抬起眼,視線掠過那盆還在掙紮的魚,最終定格在蘇臨淵那雙洞悉一切的眸子上。

“祖父,這魚,不能這麼吃。”

秦望舒緩緩走到長案前,伸出纖細的食指,並未觸碰,隻是虛空點在最大那條魚的魚頭上。

“雲溪姐姐說,犒勞三軍。可我們不是三軍,我們是‘一軍’。若今日分而食之,便是將我們三人合力取得的成果,重新拆散,功勞便散了。”

她的手指下滑,來到魚身。

“懷瑾哥哥說,分予各房。可這魚,是我們三人同心協力,從那些隻知爭搶的錦鯉中搏來的。”

“若無差彆地分出去,那些作壁上觀的人,與我們這些搏命的人,又有何區彆?”

“長此以往,誰還願意去做那吃力不討好的鰱鱅?誰又甘心不去做那安逸爭食的錦鯉?”

她的聲音輕柔,卻如雷貫耳。

蘇懷瑾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那個看似完美的答案,錯得有多離譜。

他隻想著如何利用這成果去表現自己,卻忘了這成果的“來之不易”和“排他性”。

秦望舒收回手,抬起頭,直視著蘇臨淵。

“所以,孫女以為,這魚,當設一席‘魚宴’。”

“魚頭為‘尊’,為‘名’。當由祖父您親掌第一筷。此為定鼎,宣告蘇家,我們的所作所為,皆承您意,名正言順。”

“魚身為‘勢’,為‘利’。當於望月庭大宴各房,讓他們親眼看,親口嘗。更要讓他們明白,這桌上的魚,不是人人有份。想吃,就憑本事下池搏殺。”

“池子裡的錦鯉再好看,也隻是玩物。隻有敢下場搏殺的鰱鱅,才有資格上這霽月閣的棋盤。”

蘇雲溪皺起了眉,蘇懷瑾的眼中也閃過一絲錯愕。

“而魚尾……”秦望舒微微一笑,那笑容純粹而天真。

“魚尾,是‘合’。它看似最不起眼,卻是整條魚遊動、發力的根源。這一部分,應該剔骨留肉,做成魚丸湯,由我們三人,關起門來,自己喝。”

“這,才是我們真正的戰利品。我們的根基,我們的核心,不容外人窺探,更不容他人染指。”

她說完,整個主廳,死一般的寂靜。

蘇雲溪張著嘴,怔怔地看著她,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朝夕相處的盟友。

而蘇懷瑾,垂在身側的手,在寬大的袖袍下,幾不可查地顫抖著。

許久。

蘇臨淵看著秦望舒,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裡終於掀起波瀾。

“好。”

蘇臨淵隻說了一個字,卻重如泰山。

“就依你。”

話音落下,廳內那股緊繃到極致的壓力,驟然一鬆。

蘇白不知何時出現,對著那盆魚躬身一禮,隨即揮了揮手,幾個下人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將青瓷盆連同那幾尾命運已定的鰱鱅,一並抬了下去。

魚腥味散去,沉水香的味道重新占據了主導。

就在廳內氣氛稍緩之際,蘇臨淵卻又開了口。

他的聲音,褪去了方才的威嚴,多了一絲屬於長輩的溫和。

“懷瑾,聽聞你自小體弱,這些年在鄉野,苦了你了。”

蘇懷瑾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錯愕。

蘇臨淵的目光溫和地落在他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審視,而是一種純粹的關切。

“前些日子,宮裡賜下幾支百年參王,品相極佳,最是滋補。”

他說著,對一旁的蘇白點了點頭。

“去,熬成參湯,給他們嘗嘗。”

蘇白躬身應是,快步退下。

百年參王。

禦賜之物。

蘇雲溪的鳳眼也亮了亮,這可是有錢都難買到的好東西。

蘇懷瑾更是心頭巨震,那股因徹底敗給秦望舒而產生的冰冷與挫敗,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關懷瞬間衝散。

一股陌生的、滾燙的暖流湧上心頭。

祖父……是在關心他?

他長於鄉野,看儘冷暖,何曾受過如此尊貴的長輩,這般細致的關懷?

他喉頭滾動,正要躬身謝恩。

蘇臨淵卻擺了擺手,轉頭看向秦望舒和蘇雲溪,臉上的笑容,越發和藹可親。

那張布滿歲月溝壑的臉,此刻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個疼愛孫輩的普通老人。

“你們倆,可要好好謝謝懷瑾。”

他的聲音帶著笑意,溫和,卻又清晰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若不是沾了他的光,這禦賜的參王,你們今日,可沒份喝。”

一句話,如同一盆冰水,從蘇雲溪的頭頂,兜頭澆下!

她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那雙漂亮的鳳眼,騰地一下燃起怒火!

什麼意思?

她堂堂蘇家嫡長孫女,竟要沾一個私生子的光?

她剛剛才和他合力釣上大魚,轉眼間,就成了他的陪襯?

而蘇懷瑾,則被這突如其來的榮寵砸得有些發懵。

他受寵若驚,下意識地便要躬身。

“孫兒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

蘇臨淵打斷了他,語氣裡帶著不容置喙的慈愛。

“你是兄長,又是解元郎,日後前途無量。她們姐妹倆,理應敬著你,護著你。”

這話,徹底將蘇懷瑾高高捧起。

也徹底將剛剛形成的“三人聯盟”,踩在了腳下。

秦望舒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憤怒的蘇雲溪,看著無措的蘇懷瑾,看著那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祖父。

她沒有說話,隻是唇角,緩緩向上,勾起了一個極淡的弧度。

原來,這才是今天真正的,最後一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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