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菊園回到蘭園,秦望舒走得不快。
路過抄手遊廊下的一方小池,池水清澈,映著蔚藍的天空,幾尾肥碩的錦鯉懶洋洋地擺著尾。
她停下腳步,看著水麵倒映出的那張臉。
十三歲的輪廓,尚帶著揮之不去的少女柔軟,可那清瘦的下頜線,已然刻上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冷峭。
風過,水麵皺起漣漪,倒影破碎。
秦望舒收回目光,繼續前行。
蘭園,蘇家四大園中景致最雅、位置最好的一處。
這份獨一無二的偏愛,越過了大房的竹園,二房的梅園,和三房的菊園,給了一個無名無分的養孫女。
是她前世的催命符,也是她如今最大的依仗。
推開蘭園的院門,一如既往的清幽雅致。
她徑直走進自己的臥房,空氣裡還殘留著淡淡的安神香氣味。
空氣裡,除了安神香,還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廉價的甜膩香粉味。
那是沈莉最愛用的味道。
秦望舒麵無表情地走到梳妝台前。
那隻小葉紫檀的妝匣,蓋子虛掩著,沒有合攏。
她伸出手指,緩緩推開。
匣內,珠釵環佩琳琅滿目,獨獨少了一件東西。
最頂層那個用明黃色錦緞鋪就的凹槽裡,空空如也。
那支祖父在她生辰宴上親手為她戴上的,“鳳穿牡丹”金簪,不見了。
她早就料到了。
對沈莉而言,世上沒有什麼是不能拿來換取利益的,包括女兒的命。
她站起身,走向那排頂天立地的黃花梨木大衣櫃。
伸手拉開。
櫃中,按照四季顏色,整齊地掛滿了各式衣衫裙裳。
從昂貴的雲錦蜀繡,到日常穿的綾羅綢緞,應有儘有。
但秦望舒隻看了一眼,便知道少了什麼。
秋季的衣物裡,少了三套。
一套是海棠紅的掐絲雲紋對襟長裙,一套是月白色的繡暗紋滾邊比甲,還有一套……是她最喜歡的,用金銀線在袖口與裙擺繡了卷草紋的石青色常服。
這三套,是新做的,她一次都還沒穿過。
不用想,也知道這些衣物的去向。
沈莉自己是斷然不會穿的,她的身量與一個十三歲的少女相去甚遠。
那麼,隻能是給了沈清柔。
秦望舒靜靜地看著那空出來的幾個位置,仿佛能看到沈清柔穿上她的衣服,對著鏡子顧盼生姿的模樣。
那不是偷竊。
在沈莉母女看來,這叫“拿”。
拿女兒的東西,拿姐姐的東西,天經地義。
她們不是在偷一件衣服,一支發簪。
她們是在一點一點地,試圖侵占她的人生,抹去她的存在。
前世的自己,便是這樣一步步被蠶食,最終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她輕輕合上櫃門,發出微不可聞的一聲輕響。
轉身,對著門外空無一人的地方,淡聲開口。
“來人。”
門簾被掀開,一個穿著青色比甲的丫鬟快步走了進來,是她的貼身丫鬟春桃。
“小姐有何吩咐?”
“去把丁嬤嬤請來。”秦望舒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就說,我有事請教。”
春桃愣了一下。
丁嬤嬤?
那是今晨家主專門派來教導小姐規矩禮儀的嬤嬤。
那位嬤嬤為人刻板嚴厲,眼神像尺子一樣,能把人從頭到腳量個遍,院裡的小丫鬟們見著她都繞道走。
小姐平日裡最是不喜這些繁文縟節,怎麼會主動去請教?
但她不敢多問,隻低頭應了聲“是”,便匆匆退了出去。
不多時,丁嬤嬤便到了。
她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硬的深褐色比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在腦後挽成一個光溜溜的發髻,插著一根樸素的銀簪。
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一雙眼睛卻精光四射,透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丁嬤嬤是宮裡出來的老人,跟在蘇老太君身邊伺候過,如今被蘇臨淵請來教導秦望舒,可見其分量。
“小姐喚老奴前來,所為何事?”
丁嬤嬤的聲音也如她的人一般,乾巴巴的,不帶任何情緒。
秦望舒對著她微微屈膝,行了個標準的萬福禮。
這是前世秦望舒進了東宮才學會的。
丁嬤嬤眼皮動了動,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但目光裡那點審視,到底還是柔和了半分。
“嬤嬤請坐。”
秦望舒側身讓開,示意她坐到一旁的梨花木圓凳上。
自己卻並未落座,而是轉身走回了梳妝台前。
“嬤嬤是祖父請來教我規矩的。望舒年幼,於這高門大戶的許多章程都不甚了了,今日確有一事,想向嬤嬤請教。”
她的聲音平靜,語速不快不慢。
丁嬤嬤端坐著,背脊挺得筆直。
“小姐請講。”
她伸出手,將那隻敞開的紫檀木妝匣,輕輕轉了個方向,正對著丁嬤嬤。
“我想請教嬤嬤,在蘇家,長輩取用晚輩的私產,可有規矩?”
丁嬤嬤的視線落在那個空空如也的凹槽上,瞳孔不易察覺地縮了一下。
那明黃色的錦緞,是宮中禦賜之物才有的規格。
她當然認得。
那是生辰宴上,家主親手為秦望舒戴上的鳳穿牡丹金簪。
是家主對這個養孫女無聲的宣告與庇護。
如今,簪子不見了。
丁嬤嬤的臉色沉了下來。
她在這蘇府幾十年,什麼醃臢事沒見過。
秦望舒的母親沈莉是什麼貨色,她隻瞧了一眼便心中有數。
“蘇家沒有這樣的規矩。”丁嬤嬤的聲音冷硬了幾分。
“便是宮裡,也沒有這樣的道理。長輩賜下之物,便是晚輩的私產。”
“若非晚輩心甘情願奉上,任何人不得強取豪奪。否則,便是失了體統,亂了綱常。”
“原來如此。”
秦望舒點了點頭。
她又走到衣櫃前,拉開櫃門。
“那麼,衣物呢?”
丁嬤嬤的目光隨著她的動作移過去,落在那明顯空出來的幾處位置上。
“小姐的月例用度,皆由公中撥出,針線房量體裁衣,四季衣物,皆有定數。這些,也屬小姐私產。”
丁嬤嬤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冰霜。
她不是在回答秦望舒的問題,她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一個,有人正在公然破壞蘇家規矩的事實。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拿”,這是偷竊,更是對家主權威的藐視。
尤其是那支金簪。
秦望舒輕輕合上櫃門。
“我明白了。”
她轉過身,黑沉沉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丁嬤嬤。
“今晨,我從菊園回來,便發現妝匣與衣櫃皆有被人動過的痕跡。丟失的,正是祖父所賜的金簪,與三套新做的秋裳。”
她頓了頓,補上一句。
“這蘭園,除了丫鬟仆人,就隻有我那借住的母親和妹妹了。”
丁嬤嬤的臉色徹底黑了下去,這簡直是在打家主的臉!
秦望舒看著她,再次行了一禮,聲音裡帶著恰到好處的困惑與請教的意味。
“嬤嬤,望舒愚鈍,還想請教最後一件事。”
“小姐請說。”
“依蘇家的規矩,”秦望舒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家宅之內,出了竊取主子財物,藐視家主威嚴的家賊,當如何處置?”
丁嬤嬤猛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渾身散發出迫人的威嚴,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裡,此刻已滿是怒火。
“家賊難防,但一旦捉住,便是罪加一等!”她的聲音擲地有聲,帶著宮裡老人特有的狠厲。“按規矩,輕則掌嘴五十,重則斷其手腳,逐出府去!”
話音剛落,她便厲聲問道:“小姐!那起子臟東西,現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