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東·布瓦謝教授的苦惱不是來自於學報的印數,而是來自於《老衛兵》的主題。
往年的3月號《索邦文學院通報》主要是索邦才子們的秀場,刊登的多是一些唯美主義、浪漫主義或者輕喜劇風格的小說。
那些有心資助學院的大人物們,之所以要來參加「詩會」,主要目的是在展現慷慨的同時,附庸風雅一番。
畢竟聽完年輕、英俊的大學生在「詩會」上朗誦描寫迷路的牧羊人在森林中與妖精談戀愛的故事,誰都能評頭論足一番。
但《老衛兵》實在太沉重了,批判的矛頭既指向了專製政府,也指向了共和政府。
雨果先生“曆史的債務”“我們都欠著債”更是讓任何聽到的人都不會好受——人家來參加「詩會」,是給索邦捐款的,不是向索邦還債的。
「老近衛軍」是19世紀法國曆史上非常特殊的存在,他們不畏犧牲的勇氣,和對皇帝拿破侖的忠誠,既指向法蘭西近代史上一段難以忘懷的榮光歲月,也指向一種頑固、愚昧、無知、粗魯的人格象征。
在巴黎,政治記者們會用「近衛軍」來稱呼那些政治家的長期緊密的追隨者,這是一個帶有一定的貶低意味的詞彙。
所以《老衛兵》的發表,很可能將法國人對於這個本來已經消亡殆儘的群體的記憶重新喚醒——結果是好是壞,那就不由人來掌握了。
所以院長亨利·帕坦教授,覺得有必要在《老衛兵》前加一段點評,讓讀者不至於對這篇小說反應過度——最大的問題是,這段點評該怎麼寫?
一方麵,要體現《老衛兵》是一篇難得的傑作,甚至連維克多·雨果都讚譽有加:
另一方麵,又不能讓它這麼鋒芒畢露,刺傷太多對此有忌諱的大人物的內心——例如像埃內斯特·勒南這樣的波旁王朝死忠。
他那天之所以對萊昂納爾敵意滿滿,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給予他們家族地位、財富的路易十八,就是當年下令解散並監視「老近衛軍」的始作俑者。
加斯東·布瓦謝教授斟酌再三,終於從墨水瓶裡拔出鵝毛筆,先瀝了瀝多餘的墨汁,然後在稿紙上寫下:
【在本期《通報》付梓之際,我們懷著極大的熱忱與審慎,向諸位推介一篇注定將在學院內部乃至更廣闊的文學領域激起回響的學生作品——萊昂納爾·索雷爾先生的短篇小說《老衛兵》……
索雷爾先生的《老衛兵》,卻以其迥異的氣質、沉鬱的力量與無懈可擊的藝術完整性,為我們展現了一幅截然不同、卻又震撼人心的圖景……獲得了我們最崇高的文學巨擘——維克多·雨果先生——的親自品鑒與高度讚譽。
然而,正因為《老衛兵》的藝術力量如此沛然,其主題的深沉與視角的獨特如此引人注目,作為編者,我們深感有責任引導讀者,以一種更為澄澈、超越政治語境的目光,去領略其文學價值……】
正寫著,辦公室的大門被推開了,伊波利特·泰納麵帶慍色地闖了進來,對著加斯東·布瓦謝吼道:“雨果先生來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加斯東·布瓦謝一臉懵:“發生了什麼……你不是看過會議的記錄了嗎?”
伊波利特·泰納氣喘籲籲地坐到了他對麵的椅子上,捂著胸口好久呼吸才平息下來,然後用一種壓抑著怒火的語氣說:“阿爾芒昨晚參加了阿黛爾夫人的沙龍,阿黛爾夫人問他雨果先生替我討回醫藥費沒有!”
加斯東·布瓦謝:“……”
伊波利特·泰納繼續補充道:“現在到處都在傳‘貧窮的萊昂納爾踢傷了泰納教授,欠了醫藥費,雨果先生親自來索邦討債,並且表示學生欠的債,也就是索邦欠的債’!
天啊,這還是我認識的巴黎嗎?這還是我生長的法蘭西嗎?現在我去任何聚會,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加斯東·布瓦謝:“……”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幽幽提醒這位脾氣火爆的老同事:“我覺得,你是不是誤會萊昂納爾了?這種謠言,怎麼看也不是萊昂納爾編的,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昨天晚上,我在瑟萊斯蒂娜夫人那裡聽到的版本還是‘泰納教授覺得自己欠了萊昂納爾的債,想把女兒嫁給貧窮的萊昂納爾還債’呢。”
伊波利特·泰納:“我的女兒?瑪德蓮結婚已經十年了!……等等,難道真的不是萊昂納爾?”
加斯東·布瓦謝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從抽屜裡拿出一份《老衛兵》的抄寫稿,遞給泰納:“你先看看他的小說——我不認為這樣一個年輕人,會用這樣無恥的方式成名。
他的才華,媲美我在索邦見到的任何天才!”
伊波利特·泰納將信將疑地接過稿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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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坦街12號,502號公寓,兩個年輕人和一個小姑娘,迎來了一場溫馨的聚會。
長方形的餐桌上鋪著潔白的亞麻桌布,鍍銀的餐具已經擦得鋥亮,每個人的座位前放著一隻刻著花紋的瓷盤和高腳水晶杯;爐火劈啪作響,燭光在水晶杯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桌上正中央,放著一個大大的湯碗,裡麵是一隻已經燉得酥爛的老母雞,還有金黃色的雞湯,以及在雞湯裡浮沉的蘑菇、蘿卜塊。
湯鍋周圍,則擺著燒鴨胸、奶油焗土豆、牛油烤時蔬,麵包籃裡既有傳統的長棍麵包,也有鬆軟的「布裡歐修」。
佐餐酒則準備的是一瓶普通的起泡酒。
萊昂納爾舉起杯子:“讓我們祝賀佩蒂小姐健康歸來!乾杯!”
艾麗絲與佩蒂也都高高舉起酒杯:“乾杯!”——隻不過佩蒂的杯子裡裝的是檸檬水。
艾麗絲在萊昂納爾這裡足不出戶地躲了兩周,甚至連窗簾都不敢打開;白天萊昂納爾要去索邦上課,晚上則寫稿到深夜,周末也經常神秘消失一整天。
她在這裡除了看報紙以外,便沒有任何消遣——直到這天,萊昂納爾帶回了一個叫做佩蒂的小女孩,說是自己的女仆。
對於發生在萊昂納爾身上種種神奇的事情——突然間成了一個作家,還賺上了不菲的稿費,住進她想都不敢想的公寓——艾麗絲已經習以為常,不再追問了,何況突然多了個10歲的小女仆。
她隻慶幸自己有了個伴。
吃過慶祝的晚餐,艾麗絲終於鼓起勇氣問萊昂納爾:“我想……我想去找一份工作,我不能在你這裡繼續白吃白住了……
你有門路可以給我介紹嗎?”
萊昂納爾並沒有意外。
艾麗絲在她父親的農場裡,本來就養成了勞動的習慣,能在公寓裡關上二周沒有出門,已經算一件難得的事。
但是她的頭像可是上過幾份報紙的尋人啟事的,現在拋頭露麵,恐怕很快就會被教會“緝拿歸案”。
他想了一會兒,忽然問:“你的字寫得怎麼樣了?”
艾麗絲一愣,隨即點了點:“我在「盧爾聖母院」抄寫過《聖經》,嬤嬤說我寫得不錯。”
萊昂納爾露出笑容:“那就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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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9年的3月1日,當期的《索邦文學院通報》正式出版。
作為每年最受矚目的一期學報,很快每個索邦學生的手頭都拿到了一份。
然後他們就震驚地發現,這一期《索邦文學院通報》首頁最重要的位置,竟然不是哪位學者、教授的高談闊論,而是一篇學生作品的導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