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教授,年輕的索雷爾先生——
債務!一個比任何王冠、任何法典、任何銀行賬目都更沉重、更不容逃避的詞!曆史是什麼?它不僅僅是皇帝與貴族們的豐碑、戰役的號角、條約的墨跡!
它更是由那些被時代的戰車碾過、被宏大的口號煽動、被許諾的榮光蠱惑,最終卻被棄之如敝履的沉默的骸骨鋪就的道路!
看看這位‘老衛兵’吧!他曾是皇帝麾下的雄獅,在奧斯特裡茨的陽光下為法蘭西的鷹旗而戰!他的胸膛曾為‘皇帝萬歲’的呼喊而燃燒!
可當帝國傾覆,當王旗變幻,當新的時代昂首闊步……他得到了什麼?是遺忘!是貧困!是酒館裡的哄笑!是秘密警察如影隨形的目光!
最終……是像一條斷了腿的老狗,在寒冬的泥濘中用雙手爬行!”
雨果仿佛年輕了20多歲,回到了他榮光的歲月——當拿破侖三世複辟之後,他發表了最後一次演講,然後毅然開始流亡之旅,整整20年後才回到法國。
此刻他就像一頭蒼老的雄獅,雖然須發皆白,但仍然威嚴如山。
雨果緊緊盯著萊昂納爾,語氣變得沉重而感慨:“《老衛兵》的偉大,正源於索雷爾先生的洞見,就在於他精準地捕捉到了這塵埃中最後一絲不肯熄滅的尊嚴之光。
索雷爾先生,你筆下的那個酒館小夥計,他並非天生冷漠,他是這遺忘的產物與共謀!他的麻木,正是整個社會的縮影——一種對曆史債務的集體逃避!”
萊昂納爾對著雨果的注視微微欠身頷首,表示謝意和敬意。
雨果也離開了他的座位,在這個原來屬於索邦神學院抄寫室的房間裡踱起步來,在彩色玻璃窗上的聖像的注視下,聲如大鐘、餘音回蕩:
“法蘭西病了——一種對苦難的習以為常、對不義的視而不見、對犧牲者的心安理得的病。
《老衛兵》是一把插入時代的病體的利刃。它提醒我們,一個隻懂得前進卻不懂得回望的民族,一個隻會歌頌勝利者卻恥於擁抱失敗者的共和國,是跛足的,是殘缺的!
真正的進步,必須建立在對犧牲者的記憶與對最卑微者尊嚴的捍衛之上!
先生們,請記住這債務。唯有記住,我們才配擁有未來!”
雨果說完最後一句話,並沒有回到座位上,而是與萊昂納爾握了一下手後,離開了編輯辦公室。
房間裡一片死寂,仿佛連呼吸都已停止。
雨果的話語,如同來自靈魂深淵的怒吼,在每個聽眾的靈魂中激蕩回響。
加斯東·布瓦謝教授知道,任何關於技巧或代筆的爭論,在此刻都顯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老衛兵》的歸屬權不會再有任何異議。
否則就是對整個索邦文學院以及維克多·雨果的羞辱。
但他仍然要把最後的流程走完:“各位,大家還對萊昂納爾創作了《老衛兵》這篇小說有任何疑問嗎?”
禮貌性地停頓數秒後,他就迫不及待地宣布結果:“那好,問詢會至此結束!祝賀萊昂納爾·索雷爾先生證明了自己的才華與信譽。”
隨即又轉向萊昂納爾:“你今天的表現很出色……嗯,關於「看客」和「集體無意識」,有時間你可以詳細說說看,我相信這裡不止一個人感興趣。
好了,你可以回去上課了。”
萊昂納爾如釋重負,先向加斯東·布瓦謝教授行了一個禮,又向著會議桌上的所有人行了一個禮,轉身就要離開。
這時候斯特凡·馬拉美慵懶的聲音響了起來:“嘿,萊昂納爾,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每個星期二晚上,第八區「羅馬街」112號,我有一個小小的沙龍,你隨時可以來參加。”
馬拉美的話引起了現場一陣騷動。作為法國當今最炙手可熱的詩人,馬拉美邀請萊昂納爾參加自己的沙龍是一個重要的信號。
萊昂納爾聞言,重新轉身:“感謝您,馬拉美先生,這是我的榮幸!”隨即才離開了編輯辦公室。
回教室的路上,脫離了那些教授們的注視,萊昂納爾才在心中小小雀躍了一下,不僅是為了雨果對自己的認同,也是為了馬拉美的邀請。
那可是「馬拉美的星期二」啊!
19世紀末法國最富盛名的文化藝術沙龍之一,參與者不僅有保羅·魏爾倫、阿蒂爾·蘭波這樣的詩人,還有其他藝術家。
比如音樂家德彪西,畫家莫奈、高更,以及雕塑家羅丹,都是「馬拉美的星期二」的座上賓。
這也是一張入場券,意味著巴黎的藝術世界開始接納萊昂納爾·索雷爾這個新人——不過他正式加入這場沙龍還需要略略等待,不能明晚就興衝衝地上門去……
回到教室,泰納教授仍在授課,他看到萊昂納爾以後並沒有露出特彆的表情,而是輕輕一揮手,就讓萊昂納爾進來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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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萊昂納爾生活波瀾不驚。白天在索邦上課,晚上窩在安坦街12號的新公寓裡寫《頹廢的都市》。
由於省去了前10回與《水滸傳》相關聯的情節,所以推進的速度不慢,僅僅一個多星期萊昂納爾就推進了大概五分之一,圍繞著「熱拉爾·西蒙斯」這個主人公構建的淫靡、奢華、腐敗的世界觀也逐漸成型
【熱拉爾·西蒙斯的府邸,像一頭在奢靡泥沼裡打滾的巨獸,日夜吞吐著欲望的氣息。……西蒙斯被人群簇擁著,像一頭闖入天鵝群的公牛,粗壯,精力旺盛,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近乎粗魯的得意。他穿著過分華麗以至於顯得有些俗氣的天鵝絨外套,手指上碩大的寶石戒指在燭光下晃眼。他當時正唾沫橫飛地談論著他在裡昂新購置的、據說規模堪比小凡爾賽宮的府邸,吹噓著他在殖民地貿易中攫取的驚人利潤,還有他如何用金路易鋪路,最終敲開了王室的大門,獲得了令人眼紅的包稅權。……
“金子,親愛的朋友們!”我記得他當時舉起一杯深紅色的葡萄酒,聲音洪亮得蓋過了樂隊的演奏,臉上泛著酒氣和自得的油光,“金子就是最動聽的音樂,最強大的權力!它能買到一切!”他那雙充滿欲望的小眼睛掃過全場,最終落在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客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赤裸裸的占有欲。……】
緊接著便是幾段他與情婦纏綿的戲碼,但是萊昂納爾在這裡留了個心眼——就像給加裡布埃爾看的那一段一樣,他把最關鍵的內容用“□□□(此處刪去xx行)”代替。
而“□□□”他則寫在另外的稿紙上……
到了星期五,文學院的課堂上終於出了點新鮮事——好幾天都沒有露臉的阿爾貝·德·羅昂,以及他的那些跟班們,竟然都來上課了。
隻不過的他比過去更加蒼白,仿佛剛生了一場大病。
他的那些跟班也沒有了以往的氣焰,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著頭。
看到萊昂納爾走進教室,阿爾貝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