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先生已經77歲了,在這個時代絕對算得上高齡。
去年6月,他小中風了一次,雖然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但是已經很少外出,也很少見客了。
他目前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人生最後一部重要著作《世紀傳說》的最後一卷的創作上。
這部以詩的語言寫就的人類社會曆史巨作,貫穿了他人生的後半程——1859年出版了第一卷,1877年出版了第二卷。
所以接到泰納教授的信以後,他一開始想寫一封措辭客氣的回信婉拒邀請,但是泰納的一句話卻把這位在法國人民心裡至高無上的文豪打動了:
【索邦不能失去年輕、活力與正義,正如法國不能失去維克多·雨果一樣!您的到來,將給這些年輕人巨大的鼓舞與安慰,也必能讓法國人民再次見證您的偉大!】
他想起了自己在法學院求學的經曆——雖然他對法律並不太感興趣,隻是接受父親的安排而已,但是朝夕與年輕的同學相處,那種思想的碰撞、真誠的交流,卻是一生難忘的回憶。
晚年的雨果雖然聲譽日隆,但也經常陷入老年人常有的孤獨當中。
尤其是1871年巴黎公社之後,雨果因為同情公社成員,屢屢呼籲政府要赦免、釋放公社成員,甚至呼籲外國政府為這些人提供庇護,結果導致騷動。
在某個晚上,一群約50人的暴徒試圖強行進入雨果家,高喊:“殺掉雨果!吊死雨果!殺了這個惡棍!”
這個暴行雖然沒有成功,但是也極大地打擊了雨果的內心,讓他看清了人性的險惡,與所謂的“聲譽”有多麼不靠譜。
他覺得自己不過活成一塊比較靚麗的招牌而已。
猶豫許久,他找出紙筆,寫下了回信:
【親愛的泰納:
感謝你的熱情,願你健康如故……
恕我無法參加「詩會」,我這老朽、多病的身體,已經無法在這樣的盛會上與美麗的女士共舞了。
但索邦學生們的作品,我還有精力一看……】
寫完回信,雨果又感到一陣虛弱,望著窗外濃稠如墨的夜色,搖動鈴鐺,叫來仆人,服侍自己入睡。
……
第二天一早,萊昂納爾在教堂的鐘聲敲響八下的時候準時醒來。
打開門,就已經看到佩蒂在門口等著自己,腳邊是一盆乾淨的水。
由於閣樓太小,沒有佩蒂休息的地方,所以最近她都是在二樓的父母家裡睡。
見到萊昂納爾,佩蒂露出燦爛的笑容:“早上好,索雷爾少爺。”
由於這幾天跟著萊昂納爾吃了不少牛肉、雞肉,佩蒂的臉色已經不是過往蒼白,而是有了兩抹淡淡的紅色。
萊昂納爾把水盆端進屋子,又把佩蒂關在門外,脫下外衣,開始洗漱、擦身。
冰冷刺骨的水溫讓他的精神一下從混沌變得清明——在這個時代生活了一個多月,他也逐漸適應了這裡冷水洗一切的習慣。
倒不是完全因為貧窮燒不起熱水,而是以冷水洗漱、擦身,在這個時代被認為是保持健康的重要方法。
19世紀早期,人們普遍認為疾病會以氣體的形式存在,會通過毛孔、鼻孔進入身體,引發疾病,冷水擦浴能讓毛孔收縮,阻斷“病氣”入體;
雖然到巴斯德發現細菌等微生物的存在以後,“毛孔恐懼”變成了“細菌恐懼”,中產階級和上流社會掀起了“消毒熱”,家家戶戶以彌漫著石灰水的味道為榮,但使用冷水的習慣還是被普遍保留了下來。
不過萊昂納爾是下定決心,要是真靠寫小說發了財,能像福樓拜、左拉、莫泊桑一樣買得起大彆野,自己一定要過上洗熱水澡的生活……
洗漱完畢後,準備出門的萊昂納爾給佩蒂交代了兩個任務,並給了她2法郎:
購買今天兩人的食物,並且按照之前他教的方式進行燉煮,中午和晚上他都會回家吃飯。
謄寫自己放在桌麵上的《老衛兵》手稿,遇到不懂的單詞,可以查詢一旁的辭典——自己去年已經教過她基本的拚寫和查辭典的方法了。
佩蒂很聰明,學得還不錯;如果不是經常被她母親打斷去做家務的話,她今年說不定已經可以自己寫信了。
看著佩蒂重重點頭的樣子,萊昂納爾有些欣慰,拍了拍她的腦袋,匆匆下樓出門了。
索邦的課程一如既往的無聊,教授們重複著100年前甚至300年前的理論與作品,保守得像是從中世紀複活過來的僵屍。
伊波利特·泰納教授雖然古板,但是與他們相比,新潮得簡直像搖滾樂手——如果這個時代有搖滾樂的話。
百無聊賴的萊昂納爾躲在教室靠後的角落裡,在筆記本上繼續完成《老衛兵》的創作。
嗯,課堂上寫《頹廢的都市》畢竟還是太冒險了——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老衛兵原來真是追隨皇帝陛下的老近衛軍,在奧斯特裡茨、在耶拿都立過戰功。但滑鐵盧之後,路易十八國王下了命令,這些皇帝的精銳都被解散了。他們中的一些人被遣返回鄉,更多人則被秘密警察像影子一樣盯著,也找不到正經工作。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快要討飯了。幸而槍法極準,有時替人打打獵、驅驅狼,換點麵包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酒貪杯。拿到幾個錢,便直奔酒館,喝得酩酊大醉,常常誤了事。如是幾次,叫他幫忙的人也沒有了。老衛兵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彆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黑板上擦去老衛兵的名字。】
萊昂納爾正寫著,連課間休息都沒有起身,紙麵卻忽然一暗,原來是有人站在了自己的桌前,擋住了光。
他抬頭一看,是阿爾貝·德·羅昂,領著他的一幫小弟,圍住了自己坐的這排座位。
萊昂納爾皺皺眉,經曆過校長室的事情以後,阿爾貝已經很久沒有找過自己麻煩了,今天這是故態複萌了?
沒等他開口,阿爾貝先說話了:“萊昂納爾,這個周末你有彆的安排麼?”
萊昂納爾心說當然有,他剛剛收到加裡布埃爾預支給「一個老實的巴黎人」的1500法郎現金和1500法郎彙票,周末正準備去看看房子,合適的話就儘快搬家。
但看阿爾貝的口氣不像是挑釁,於是問道:“怎麼,有什麼事嗎?”
阿爾貝躊躇了一下,還是說出了來意:“這個周末,我們要去「死亡帝國」探險,你要一起來嗎?”
萊昂納爾愣了一下,「死亡帝國」是刻在巴黎著名的地下墓穴入口處門楣上的一行字,也是那裡的代稱。
在這個龐大的地下隧道網絡中,埋葬著自18世紀以來的600萬具屍骨,目前由教會管理,一向被視為禁忌之地,有許多靈異傳說。
遲疑之際,他分明看到一股輕蔑的微笑慢慢爬上了阿爾貝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