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開學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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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晨霧中穿過11區的奧博坎普街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由於沒有下水道,這裡的居民清理積存一晚的排泄物的方法與中世紀區彆不大,萊昂納爾必須時刻小心頭頂和腳下,免得讓粗魯的鄰居毀了自己唯一的羊毛外套和皮鞋。

還好現在是1月,寒冷的天氣阻止了氣味的擴散,至少不用特意屏住呼吸。

他儘量靠著路中間行走,狼狽地躲避著不時迎麵撞來的馬車,在車夫的怒斥中,步履匆匆地趕到了與市場街交界的公共馬車站點。

看著同樣在此等候的幾位乘客,萊昂納爾知道自己沒有錯過馬車,鬆了口氣。

這時遠處傳來聖瑪格麗特教堂的鐘聲,他才比較準確地知道了時間:早上8點30分。

雖然已經重生過來兩周多了,張朝華——也就是現在的萊昂納爾·索雷爾——依舊不習慣通過觀察太陽高度和街影方向來判斷大致的時間。

隻怪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在他重生前,就把唯一一塊懷表給當給了當鋪,換回了他現在賴以為生的90法郎。

不一會兒,密集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先是清脆的踏石聲,然後是沉悶的踩泥聲,接著一輛由兩匹挽馬拉動的四輪大馬車就從拐角處出現了。

萊昂納爾一眼就看到車廂裡攢動的人頭,所以還沒有等車停穩,他就甩開長腿搭在了車門的踏板上,又伸手拽住車窗邊緣的椽條,身子往側麵一弓,為售票員讓出了開門的空間。

“妓女養的兔崽子!”

“你這個屎袋子,你給我下來!”

“下水道的老鼠!”

其他乘客的叫罵聲並沒有讓萊昂納爾的手鬆半分,反正隻要成為眼前這輛車的“一部分”,沒有人敢動手把他拽下來。

等到車門打開,他又靈巧地一蕩,像隻猴子一樣鑽進了車廂裡,順便把價值5個蘇的銅幣拋給了售票員。

“早上好,馬丁先生!”

“早上好,索雷爾先生!”

簡單的招呼過後,萊昂納爾就找到了車廂尾部最後一個空位坐了下來。

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已經塞滿了人,硬木製成的座位剛好夠塞下一個中等大小的屁股,胳膊就隻能和鄰座擠在一起。

售票員馬丁關上車門,又搖動兩下懸在門上的鈴鐺,聽到信號的車夫雙手一抖,兩匹挽馬又邁著沉重的步伐,拉動著滿載24人的巨大車廂在共和大道上前進。

萊昂納爾從車窗向外望去,沿途的風景從哥特風格的聖安布魯斯教堂,很快轉到人流密集、喧囂異常的共和國廣場;

然後沿著聖馬丁大道,穿過聖馬丁門,接著就能看到正在重建中的市政廳的輪廓……

即使重生到這具身體已經兩周了,並且繼承了原主絕大部分記憶,但他仍然會忍不住讚歎這座19世紀歐洲的首都。

在1879年,它的典雅、莊嚴、華美……簡直不像是存在於現實中的城市——當然,這時候不宜想到他自己所住的第11區。

等先賢祠在目光裡一閃而過,不久後眼前就出現了索邦大學標誌性的巴洛克式圓頂和十字架,萊昂納爾的終點站到了——比以往晚了5分鐘。

今天是1月7日,聖誕假期結束以後的開學日。

圓頂下的巨型時鐘顯示距離9點還有2分鐘,萊昂納爾不敢耽擱,跳下馬車後就邁開長腿往文學院跑去。

萊昂納爾的靴子踏在光滑的石板上,發出清脆卻略顯慌亂的聲響,他顧不得欣賞那些鑲嵌在牆壁上的曆代學者浮雕,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儘量趕上九點鐘的「法國文學的源流」講座。

這門課的主講教授、法蘭西學院院士伊波利特·泰納以嚴謹刻板、厭惡遲到著稱,據說去年就有兩個倒黴蛋因為開學第一天的遲到,被他冷嘲熱諷了整整一學期。

等衝上最後幾級台階,萊昂納爾已經能聽到從階梯教室厚重橡木門後傳來的、泰納教授那特有的、帶著鼻音且抑揚頓挫的聲音。

“該死,竟然提前上課了嗎?”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狂奔帶來的喘息,輕輕推開了門。

門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教授話語的間隙裡顯得格外刺耳。

教室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萊昂納爾身上,那些目光裡有好奇,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輕蔑。

穿著黑色長袍、頭發花白的泰納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精致的水晶眼鏡:“啊哈!看看是誰?我們勤勞的掘墓人終於舍得離開他那張溫暖的床了?索雷爾先生,請進,請進!”

教室裡爆發出一陣壓抑的低笑聲,尤其是那些衣著光鮮、姿態優雅的學生們。

他們大多來自巴黎的富裕家庭,或是外省的貴族、富商子弟,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古龍水味,嶄新的外套筆挺,皮鞋鋥亮。

萊昂納爾向泰納教授鞠了個躬:“非常抱歉,教授,公共馬車延誤了。”

泰納教授嘴角微翹:“公共馬車?多麼富有‘平民智慧’的出行方式啊!看來索雷爾先生深諳巴黎的市井生活?

好了,彆像個柱子一樣杵在門口,去找個位置坐下。但願你沒有錯過太多關於法蘭西文學高貴源流的講述,雖然這對你來說可能太不夠‘市井’了。”

萊昂納爾垂下眼簾,努力控製好情緒——他得時刻提醒自己,這是1879年的索邦大學,不是2025年的燕京大學。

在這個時代,階級的鴻溝清晰得如同塞納河兩岸的分野,從學生到教授,誰也不會刻意掩飾自己的輕蔑態度。

後排的位置早已坐滿,隻有前排靠近講台的區域,還零散地空著幾個座位——那是有錢學生們刻意避開的“火線”位置,距離教授太近,提問的風險太高。

萊昂納爾彆無選擇,隻能硬著頭皮,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快步走向前排。

他剛在一個空位坐下,鄰座便傳來一聲刻意壓低的嗤笑。

那是一個身材高挑、麵容俊朗,但眼神倨傲的年輕人,穿著一身剪裁極其合體的深藍色天鵝絨外套,袖口露出精致的蕾絲襯邊,胸前的口袋裡插著一朵嬌豔欲滴的紅色康乃馨。

他漫不經心地用手指彈了彈自己外套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身體微微向另一側傾斜,仿佛萊昂納爾身上帶著某種瘟疫。

“阿爾貝·德·羅昂。”萊昂納爾腦中立刻浮現出這個名字。原主的記憶告訴他,這是文學院有名的刺頭,一位來自古老貴族家庭的子弟,以刻薄和排擠平民學生為樂。

“瞧瞧這身行頭,”阿爾貝用隻有周圍幾人能聽到的聲音,帶著貴族特有的慵懶腔調說道,“奧博坎普街的時尚新風向?還是說,這是為了向雨果先生筆下悲慘的冉阿讓致敬?”

萊昂納爾連看也沒看阿爾貝一眼,眼睛盯著正在講課的泰納教授,嘴巴卻小聲地蹦出了自己的還擊:“那你呢,阿爾貝?是向拉斯蒂涅致敬嗎?”

拉斯蒂涅是巴爾紮克創作的小說《高老頭》《人間喜劇》中的角色之一,出身沒落貴族家庭,為了飛黃騰達,他拋棄了一切道德、良知,人性泯滅。

阿爾貝一愣,旋即皙白的臉頰都紅成一片,他不明白一向怯懦的萊昂納爾為什麼敢回嘴。

但現在已經是共和國了,他沒有在院士課堂上造次的勇氣,隻能用眼神瞪著萊昂納爾:“你等著……”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高乃依和拉辛所奠定的古典主義法則,才是法蘭西文學殿堂不可動搖的基石。

那些所謂的‘新思潮’,不過是嘩眾取寵的泡沫……”泰納教授揮舞著手臂,聲音激昂。

對於前世是燕京大學中文係青年講師的萊昂納爾來說,這些內容陳舊而片麵,充滿了對古典主義近乎偏執的推崇和對波德萊爾等象征主義先驅的隱晦貶低。

就在這時,泰納教授的目光再次掃過前排,似乎想找一個“典型”來印證他的觀點,又或者隻是想繼續敲打那個遲到的平民學生,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萊昂納爾身上。

“索雷爾先生!”泰納教授的聲音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既然你如此‘熱愛’我們的文學史,那麼,請你闡述一下,你對布瓦洛在《詩的藝術》中提出的「三一律」原則,在拉辛悲劇《費德爾》中的具體體現有何理解?

特彆是時間統一律是如何服務於戲劇衝突的?”

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萊昂納爾身上。前排的阿爾貝·德·羅昂和他的朋友們臉上露出了看好戲的、幸災樂禍的笑容。

「三一律」指的是一出戲劇的情節、時間、地點必須保持一致,即劇本的情節隻能有一條線索,故事發生在同一地點,劇情在一天內完成。

《費德爾》則是法國劇作家讓·拉辛創作的經典古典主義悲劇,改編自古希臘神話故事。劇中,雅典國王忒修斯的妻子費德爾陷入了對繼子希波呂托斯的禁忌之戀。

當忒修斯傳聞死亡,費德爾向希波呂托斯表白,但遭到拒絕。忒修斯突然歸來,費德爾謊稱希波呂托斯企圖勾引她。忒修斯憤怒地詛咒兒子,導致希波呂托斯被海怪殺死。

最後得知真相的費德爾在絕望中自殺。最後,忒修斯發現費德爾的真情懺悔,悲痛萬分。

這個問題不算刁鑽,但對於一個在開學第一天、剛被羞辱後、又遲到錯過部分講解的情況下,被突然點名要求詳細闡述,無疑是一種刁難。

教室的最後一排,一個比學生們年紀稍大一些的年輕人抬起了頭,饒有興趣地看向萊昂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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