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正殿踞太極宮東北,北臨北海池,南望朱明門,重簷歇山頂的鴟吻高啄終南雲靄。殿基七階,階前雙螭首青石吐水渠暗合《水部式》規製,引永安渠活水環階成護,春時浮萍染翠,冬至冰紋裂玉。東廊連門下省,西廡接弘文館,簷角鐵馬鑄有武德四年銘文,風過時清響與弘文學士誦讀聲相和。殿前十八株古槐,據掖庭局黃籍載乃隋大業十年所植,枝乾虯結處懸著前朝「五品通貴」銅牌。後苑太湖石采自洛陽宇文愷舊園,石孔中殘存著王世充部將的箭鏃。當值宦官晨昏灑掃時,總見金磚縫裡滲出暗紅——那是玄武門之變的血漬,經年雨水衝刷仍未能淡去。暮鼓時分,殿脊西側第九塊筒瓦會映出落日餘暉,恰將「秦王破陣樂」的浮雕投在朱明門獸環上。
李平康是在自己的試驗成功三天之後接到的長孫的懿旨,讓他下午到麗正殿給長孫請安,順便長孫還要考教一下他的學業如何了,從他的平康殿到長孫的麗正殿距離可是不近,雖然李平康好了已經一個多月了,但是身體還是羸弱了一些,走這段路讓他休息了兩次,弄得他也是很無語。
午後的陽光為長孫皇後鍍上淡金,圓髻僅彆素銀簪,簪頭並蒂蓮紋已磨平如素環。眉峰如劍,眼尾細紋似刀刻,唇色淡若褪色朱砂,反襯眸光清寒如星。褪色檀色襦裙領口翻出粗麻中衣,腕間鎏金釧空蕩懸於骨節,此乃武德元年大婚舊物,今已鬆垮三指餘。斜陽掠過她側臉時,額間陳年花鈿忽似淚痕,卻在簷角銅鈴響時凝為青石像的端嚴。
麵對著長孫李平康也說不出來自己是一種什麼感覺,血脈相連?母子連心?好像都談不上,但是又不反感,李平康規規矩矩的跪坐在長孫的矮桌前,這時候就聽長孫道:“前些日子聽聞我兒的舊疾已無大礙,母後甚是欣慰。”
李平康恭恭敬敬的回答道:“煩勞母後惦記了,現在我已無大礙。”
長孫點點頭繼續道:“你和青雀都是喜愛讀書的,不過青雀更喜歡那些詩詞歌賦,而你我知道你從小就喜歡雜學遊記,看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書籍,那時候你生病我也就縱容你了,可是現在你病好了就應該好好學學課業了。”
李平康一聽這是打算讓自己上學?那不是扯蛋嘛,他哪兒有時間耽誤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啊,但是要直接拒絕吧又怕長孫發火,那後麵的事情可就不好說出口了,李平康想了想道:“啟稟母後,我雖然已經沒有大礙,可是身體還是羸弱的很,剛剛從我的平康殿走到母後這裡中間還休息了兩次,而且雖說我是痊愈了可是身體還總是覺得乏得很,想來兒臣目前是不適合去弘文館學習課業的,還有就是兒臣以為弘文館的那些東西兒臣也能知道個七七八八的。”
長孫的鳳眉一挑,午後的日光斜切過麗正殿褪色的素紗帷幔,在青玉案上投下細密的格柵影。長孫皇後將九枚磨出凹痕的象牙算籌排成方陣,算籌末端還沾著武德六年的朱砂印記:“康王可解得這道勾股容圓題?“她指尖劃過矮桌上擺放的一本《九章算術》泛黃的紙頁,卷軸邊角蟲蛀的孔洞間,透出前朝大業年間的桑皮襯底。
長孫皇後將《周髀算經》攤在青玉案上,九枚象牙算籌列成三排:“康王病中可曾習得勾股之術?“她指尖劃過書卷:“今有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適與岸齊,問水深幾何?“
李平康盯著案上斑駁的算籌——那是武德年間戶部淘汰的舊物,豁口處還沾著洛陽糧倉的黍粒。他取過三根算籌擺成直角三角形:“池方十尺,設水深為股,葭長為弦“突然將算籌折斷重組,“水深十二尺,葭長十三尺!“
長孫眼底掠過驚色。這道《九章算術》經典題,連弘文館學士都需半炷香推算,少年卻用斷籌直解。她忽將書卷翻至《海島算經》篇:“若望樓高五丈,前立兩表相去三丈“
“重差術!“李平康搶答,“先測表影差,以表高乘表間“他蘸茶水在案上畫圖,水痕竟顯渭水兩岸地形,“得樓高十五丈二尺!“這數字恰是長安明德門箭樓的高度。
長孫有些驚訝的看著麵前自己的這個三兒子,她本來就是打算用這題教育一些這個三兒子不要自大,可是讓她沒想到的是李平康竟然如此之快的就答了出來,不過這倒是讓長孫皇後來了興趣。
“我兒倒是讓我這個母後頗感意外啊,沒想到你在重病期間卻還是如此的勤敏好學,不過母後這裡還有一題你且聽好,今有甲持錢三百六十,乙持錢二百八十,丙持錢二百,丁持錢百二十。四人合買縑一匹價七百六十八文,欲令出錢等比,各幾何?”長孫皇後的語氣頗有一些得意,此時她好像是忘記了自己這個兒子的歲數。
李平康盯著案上象牙算籌,突然抓起三彩胡瓶往青磚地潑水,手指蘸著水漬畫起方格:“這可不是平分,得按比例拆解。他竟然在磚麵寫下歪扭的阿拉伯數字,甲乙丙丁該是15:12:9:5的比例,分彆出288文、230文4分、172文8分、96文!”
長孫瞳孔微縮,這道改編自《九章·衰分》的難題,工部算學博士也要算兩炷香,眼前少年卻用古怪符號頃刻破解。
李平康頓時後背一層冷汗,他知道自己哪裡出了問題趕忙道:“啟稟母後,兒臣用的乃是西極之地大食國的計數法,是兒臣在一本《極西遊記》中看到的,使用這種計數的方法來計算算學可以事倍功半。”
這個解釋倒是沒讓長孫懷疑什麼,李平康喜好各種雜文散記是出了名的,他的寢宮裡到處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遊記雜文。
長孫皇後指尖拂過案頭枯荷,突然心中一亮便將虞世南手卷推至案沿:“康王既稱病中讀遍雜書,且以秋意為題。“
李平康凝視簷角銅鈴在秋陽下泛著冷光。他忽地一笑,對著長孫深深的施了一禮才用還有些稚嫩的聲音吟誦道: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四句擲地,滿室生風。劉禹錫的《秋詞》撞碎貞觀九年的暮色,驚得綠蘿手中硯台傾翻,鬆煙墨潑在褪色的聯珠紋帷幔上,竟似潑墨山水。
長孫腕間鎏金釧叮當墜案,她渾然不覺,隻盯著“晴空一鶴“四字。這意象太過奇絕——貞觀年間丹青多繪鬆鶴延年,何曾有過排雲衝霄的孤鶴?
“好個詩情到碧霄!“皇後忽拍案而起,震落承塵積灰,“弘文館十八學士拘泥悲秋,不及我兒的半分狂氣!來人將剛剛康王吟誦的這首《秋詞》抄送下來,明日送去弘文館讓那些老學士們也知道知道,秋意不是哭殘荷的酸腐氣!“
李平康趕忙道:“母後不可,弘文館都是文士大儒,我這個就是即興發揮,怎麼能和他們相提並論。”
長孫心情頗好,語氣也輕快了許多道:“我兒不比自謙,為娘還是分的出好懶的,這《秋詞》就是放到你父皇的麵前他也得讚同為娘的做法。”
說的正高興的長孫突然瞥見了身邊的一個胡凳上還扣著昨天晚上自己的夫君,大唐現在的皇帝李世民看的《論語》,她直接拿了過來看到這頁正好是說君子不器,長孫頓時就計上心頭。
長孫看著李平康道:“從你的算學和詩詞造詣確實可以看出我兒雖在養病期間也是對課業下過一番功夫的,就是不知道我兒對這《論語》中的這句君子不器作何解釋呢?”
李平康挑了挑眉毛頓時道:“夫子言君子不器,非輕器物之用,乃重載道之德。正如這茶盞,七補八鋦仍承甘露,母後儉德,恰似太廟祭器,形樸而神貴。“
這時正好有一縷陽光夕陽透過窗紙補丁,在《論語》上投出斑駁銅錢紋。
“我兒倒是會說話,隻是你母後我可是當不起你這個解釋,隻這裱糊的紙,比宣紙便宜三成。“長孫雖然是笑著說的這話,但是眉宇之間卻有一絲淡淡的無奈與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