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聽聞辛和鈺要親自查案,命人備上了最好的用物送來,絕不敢委屈這位辛少爺半點。
床褥換上了真絲軟墊,這麼小的房間裡,硬是在床前擺了個三折的小屏風,勉強隔出了內外屋。陳舊的八仙桌被搬了出去,換上了倉州產的漢白玉圓幾,擺上岫玉茶具和掐金燭台。灰撲撲的夯土地上鋪了軟毯,連牆麵都用月錦緞遮住,以免妨礙辛大人觀瞻。
辛和鈺看了看,不甚滿意,“雖仍舊粗陋,但畢竟是親下民間,還是便宜行事吧。”
淩初心中冷笑。縣令大人於民生不一定多上心,但對辛和鈺可真是巴結得很,連窄榻都準備了。
侍從端來盆涼水,辛和鈺洗了把臉,就指著軟榻吩咐淩初,“你睡那,不許打擾本官小憩。”
淩初也不矯情,側著身子蜷在軟榻上倒頭就睡。辛和鈺也算開了眼,“這麼不拘小節?你還真是當丫鬟的命。”
淩初沒睜眼,“當鏢師習慣了。”
在外走鏢哪有那麼多規矩?她雖是姑娘家,什麼世麵沒見過?昨夜一宿沒睡,這會兒正困得緊呢。
她沒再說話,辛和鈺覺得無趣,索性也補個回籠覺。
這一睡便睡到了傍晚,淩初早醒了,正坐在軟榻上發呆。仵作已經驗完了屍,被辛和鈺召了過來。
“回稟大人,這名女屍死亡大概有十日了。年齡不到三十,剛剛生育過,腹腔是被利器劈開的。”
“剛生完?”辛和鈺問。仵作點頭,“沒錯,剛生完,連半個時辰都沒過,就被人破開了肚子。”
“還挺狠。”辛和鈺雖這麼說著,神色卻無半分憐憫,“花是怎麼回事?”
“女屍渾身,尤其是腹腔內沾滿了泥土,估計是土中混了花籽,萌發後紮根於屍肉之上。”
這花能在水中盛開,想必是喜濕喜陰的。連辛和鈺這個富家少爺都未見過,不失為一個追查的線索。
“沒彆的了?”
“還有。”仵作繼續說:“女屍受過傷,全身骨頭有多處裂痕又愈合,可能是懷孕前受過苛待。”
辛和鈺指尖敲了敲膝頭,“能斷出時間嗎?一年前還是兩年前?”
仵作搖頭,他本事有限,實在看不出來。
除此以外就沒驗出彆的了。
辛和鈺想了想,冷不丁問淩初:“你能嗎?”
淩初反應不及,辛和鈺又問了遍:“你能斷出骨頭愈合的時間嗎?”
“民女沒這個本事。”淩初壓根不想摻和此事。
辛和鈺輕笑抿了口茶。
“那就可惜了,本來還想著,你若是在這案子裡出了力,也算功臣。本官該給些嘉獎,比如讓那個搶你家鏢局、逼你家絕戶的人,日子難過些……”
淩初抬眼,轉瞬又輕輕苦笑,“多謝大人好意,不過我那大伯可是連官府都替他說話的,這般交情,即便大人打他的臉,又能疼到哪兒去?”
一個鏢師,能在官府的庇佑下如此橫行霸道,必然是條忠犬,而官府雖是明麵上的父母官,實則誰不知道,還有個辛家壓在他們頭上?
她才不信這狗官真會打自家的狗呢。
瞧著淩初那不服氣的嘴臉,辛和鈺咋舌。這小娘子,年歲不大,氣性倒是不小,他忍不住睨了她一眼。
“笑話,螻蟻而已,也配讓本官留情麵?”
淩初腹誹嗆聲。
她大伯是螻蟻,那她豈不是連塵埃都算不上?
見她不領情,辛和鈺氣笑,“彆吃硬不吃軟,你若幫著本官好好破案,本官定會重審你爹的舊案,但你若不聽話……”
他轉了轉手中的茶盞,將那琥珀湯潑在地上,染濕了剛鋪上的地毯。
淩初明白他言外的警告之意,她這條命不值錢,但為了亡父也得好好珍惜。
斂了剛才的倔強,她規規矩矩地向辛和鈺行了一禮,“民女知錯,定會為大人肝腦塗地。”
辛和鈺皺起眉,心頭湧起一陣怪意。
這個淩娘子分明是個寧折不彎的倔性子,偏偏每次他稍一威嚇就低頭服軟,不僅快還毫無怨懟。
倒顯得他恃強淩弱了,一點也不經嚇唬。
指尖敲了敲茶盞,辛和鈺突然有些難以言喻的彆扭,看著淩初依舊低垂的眉眼更覺煩躁。
“哼,少說大話,你舍得為本官肝腦塗地?”
眼下太陽還沒落山,好在暑氣消散不少,辛和鈺勤政為民,親自隨仵作去看一看屍體。
房內腐臭的腥氣衝得人作嘔,辛和鈺卻非要為難自己,掩著口鼻躲在一旁直皺眉。
他倒是體恤,也賞了淩初一塊帕子,淩初恨不得把帕子撕成兩半堵在鼻子裡,暗暗罵他這個狗官,逼她受這無妄之災。
由床板拚成的簡易驗屍台上隻剩下一副骨架,旁邊的木桶被花束擠滿,淩初問:“不是說驗完後,要縫合腹腔讓人來認屍嗎?怎麼……”
“原是這樣打算的。”仵作回道:“但屍體實在是腐爛得太厲害,皮肉無法辨彆隻能剔除,好歹能從骨骼上看出些東西。”
他又指著那盛花的木桶說:“內臟已被花株根係完全侵占無法剝離,隻好先這麼安置了。”
想著如此鮮妍的柔夷之下是爛臭的內臟,淩初又一陣反胃,強撐著觀察起屍骨。
仵作說得沒錯,死者的髂骨前端上有一道極深的砍痕,是有人照著她的肚子劈斬留下的,用力之大,連脊柱都留下了劃痕。
是什麼深仇大恨,才會對一個剛剛生產的婦人下如此毒手?
正巧在那處砍痕旁邊,還有一條裂痕,淩初俯身仔細查看過後,心中一陣發寒。她從屍骨的頭頂,一寸一寸地看下去,臉色愈發凝重。
“大人,此人——”
“大人!”
一聲急呼打斷了淩初,隻見村長氣喘籲籲趕來,他婆娘跟在後頭,還牽著個二十來歲的婦人。
那婦人一臉的不情願,小小的個子套在不合身的衣裙中,像把死氣沉沉的枯柴。
村長興衝衝來到舊屋門前,向辛和鈺作揖,“大人,我見仵作忙完,就趕緊把張柳氏帶來了,沒耽誤您時間吧?”
辛和鈺不置可否,隻向張柳氏問道:“你姐姐左手少了截小指,是天生如此還是傷到的?”
張柳氏跪在地上,腦袋幾欲垂到地上,“回大人,是生來就少的。”
辛和鈺看了眼仵作,仵作點頭。村長見狀,拍著大腿長籲短歎。
“哎喲,這真是三娘啊?造孽啊,才這麼年輕就……命苦啊!”
淩初默不作聲地看著村長那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又看看辛和鈺,本不想開口,奈何辛和鈺早察覺到她不對勁。
“有話就說。”
淩初想了想,問村長:“柳三娘在村子裡時,日子過得如何?”
村長想也不想就答道:“日子不錯啊,張百田乾活勤快,也不需要她操勞什麼。”
沒等他絮叨完,淩初就白眼一翻。辛和鈺走到她身邊,示意她悄聲耳語。淩初也不客氣,湊到辛和鈺耳邊就是一句:“他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