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紗簾漫進客廳時,蘇蘅的高跟鞋在劉宅玄關踩出輕響。
她捏著資料袋的手指微微發潮,卻在按響門鈴前深吸一口氣——胸牌上“金管家實習保姆“的燙金字蹭著鎖骨,像在提醒她:這不是答辯,是另一場需要共情的對話。
門開的瞬間,劉先生西裝褲縫筆挺,領帶歪了半寸——顯然是匆忙下樓。
他目光掃過蘇蘅懷裡的資料袋,喉結動了動:“蘇小姐,請進。“聲音比上周試工時低了兩度。
客廳飄著燕麥粥的甜香。
劉太太正彎腰整理茶幾上的作業本,淺藍家居服的袖口沾著鉛筆灰。
聽見動靜,她直起腰,發梢掃過耳後那枚珍珠耳釘——和蘇蘅昨晚在家長評價裡看到的“劉老師總戴珍珠,說像學生的眼睛“對上了號。
“蘇小姐。“劉太太的笑線繃得筆直,指尖點了點沙發,“坐。“
蘇蘅坐下時,瞥見茶幾角壓著半張畫紙,是小麗的塗鴉:歪歪扭扭的太陽下,兩個手拉手的小人,一個穿西裝,一個係圍裙。
和她資料袋裡那張“新阿姨“畫如出一轍。
“我先生說你擅長時間管理。“劉太太端起茶杯,杯沿在瓷碟上磕出輕響,“但我雇保姆,是要有人做飯、打掃、接送孩子。
不是聽人說'你這樣帶孩子不對'。“
蘇蘅的指甲輕輕掐了下掌心。
家庭係統理論裡的“邊界防禦“在眼前具象成了劉太太繃緊的肩線——就像張奶奶摔藥盒時泛紅的眼尾,像李薇說的“被質疑教育方式,比說她菜做得鹹更傷人“。
她把資料袋推過去,封麵上小麗的畫露了半角:“劉太太,我能先說說昨天整理的觀察嗎?“不等回應,她抽出一張便簽,“小麗今早六點四十自己起床,用了十分鐘挑校牌掛繩——她挑了藍色,因為昨天美術課學了'大海的情緒'。“
劉太太的茶杯頓在半空。
“您七點十分進她房間,把粉色掛繩換了上去。“蘇蘅聲音放軟,“您說'藍色太暗,小姑娘該穿亮色',但小麗盯著您換的時候,捏著衣角的手指絞成了小拳頭。“
劉太太的睫毛顫了顫。
“這不是對錯問題。“蘇蘅翻開資料袋,露出底下的《正麵管教》複印件,“是我們都想讓她好,但方式撞車了。“她指向便簽上的時間線,“劉先生希望她獨立,所以上周開始讓她自己整理書包——結果你們為'作業本漏帶'吵了三次。“
劉先生突然咳嗽一聲。
蘇蘅轉頭,見他正盯著茶幾上的畫,喉結滾動:“我就是覺得,她八歲了“
“八歲的孩子,整理書包平均需要23分鐘。“蘇蘅抽出一張表格,“這是兒童發展心理學的統計數據。
您要求她15分鐘完成,她怕遲到,就會偷偷把數學本塞到沙發縫裡——“她指了指沙發角落露出的半本練習冊,“今早我在樓下撿到的。“
劉先生的臉騰地紅了。
他彎腰撿起練習冊,封皮上歪歪扭扭寫著“小麗的秘密基地“,指腹摩挲著那行字,像在摩挲什麼易碎的東西。
“劉先生希望她獨立,是怕她將來經不起挫折。“蘇蘅轉向劉太太,見她正盯著女兒的畫,眼尾細紋裡浸著水光,“劉太太擔心她壓力大,是怕她現在就失去童年。“她從資料袋裡抽出一張日程表,“我想建議,每天晚飯後留二十分鐘'親子整理時間'。
您陪她挑掛繩,他教她列清單——“她指了指小麗畫裡兩個手拉手的小人,“這樣風箏線,就不是一個人在拉了。“
劉先生突然清了清嗓子。
蘇蘅抬頭,見他正把練習冊輕輕放回茶幾,指尖在“秘密基地“四個字上按了按:“我之前太急了。“
劉太太的茶杯放回瓷碟,這次沒發出聲響。
她伸手摸了摸女兒的畫,珍珠耳釘在晨光裡微微發亮:“上周開家長會,班主任說她上課總看手腕“她頓了頓,“我以為她嫌手表醜,剛訂了新的。“
“她在數時間。“蘇蘅輕聲說,“怕整理慢了爸爸要生氣,怕遲到了媽媽要著急。“她掏出絲絨小盒,裡麵是昨天在小區文具店買的彩色便簽紙,“試試這個?
讓她把想做的事寫在便簽上,貼在冰箱上——您選三張,他選三張,剩下的她自己選。“
劉太太接過便簽紙,指尖擦過印著小太陽的那張。
她抬頭時,眼眶有點紅:“蘇小姐“
“叫我小蘇吧。“蘇蘅笑了,“就像小麗畫裡的'新阿姨'。“
落地鐘敲響九點三刻時,劉先生看了眼手表,突然站起:“我得去公司了。“他走到玄關又折回來,從西裝內袋摸出顆水果糖,放在小麗的畫旁——和蘇蘅在家長評價裡看到的“劉老師總給學生帶糖,說甜能讓人多笑“一模一樣。
門“哢嗒“關上後,劉太太低頭整理茶幾,把便簽紙和練習冊碼成小塔。
蘇蘅瞥見她手機屏幕亮著,是班級群的消息:“小麗媽媽,今天美術課她畫了'我的家',說想拿給您看。“
“劉太太。“蘇蘅輕輕說,“其實您和劉先生,都在畫裡。“
劉太太的手指停在手機上。
她抬頭時,窗外的風掀起紗簾,把小麗的畫吹得輕輕晃動——兩個手拉手的小人,正朝著太陽的方向。
“小蘇。“劉太太摸了摸珍珠耳釘,“能能和我說說,你昨天準備了多久嗎?“
蘇蘅的目光掃過客廳牆上的掛鐘。指針指向十點零五分。
“從看到您消息的那一刻。“她笑了,“不過現在,或許該先聊聊,您希望小麗的'秘密基地'裡,有什麼?“
劉太太的手指在便簽紙上頓了頓,抽出一張畫著星星的。
窗外的陽光漫進來,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落在那張“我的家“的塗鴉上。
劉太太的指尖在畫著星星的便簽上輕輕壓出褶皺,珍珠耳釘隨著她低頭的動作晃了晃:“小蘇,你說……讓小麗參與家務,真的能幫她嗎?”她聲音發顫,像在問蘇蘅,又像在問自己藏在心底的不安——上周她瞥見女兒踮腳夠廚房吊櫃時,差點衝過去抱下孩子,最後卻攥著圍裙角退到了廚房門後。
蘇蘅把裝便簽的絲絨盒往劉太太手邊推了推,盒蓋邊緣蹭過茶幾上那本《正麵管教》的複印件:“您記得前天早上嗎?小麗在玄關幫我擺拖鞋,擺完後眼睛亮得像裝了小燈。”她翻出手機裡存的照片——是昨天偷拍的,小麗舉著比她人還高的掃帚,鼻尖沾著灰塵卻笑得見牙不見眼,“兒童發展心理學裡有個‘勝任感理論’,孩子能通過完成具體事務,確認‘我能為家庭做貢獻’的價值感。”
劉太太湊近看照片,發梢掃過蘇蘅手背,帶著點香波的柑橘味。
她突然吸了吸鼻子:“我先生……他昨天加班到十點,回來卻蹲在客廳陪小麗貼便簽。”她指尖撫過照片裡小麗翹起的羊角辮,“他說,‘原來她把數學本藏沙發縫,是怕我罵她笨’。”
蘇蘅注意到劉太太睫毛上沾著水光,卻沒急著遞紙巾——家庭治療裡說,允許情緒自然流動比急於安撫更重要。
她從資料袋裡抽出張彩色卡紙,上麵歪歪扭扭貼著“小麗的家務勳章”:“今天下午我陪她做水果拚盤,您和劉先生下班回來,能不能假裝‘剛好’撞見?”她指了指卡紙上畫的小皇冠,“她要是聽見‘我們小麗切的蘋果真甜’,比考一百分還開心。”
劉太太抬頭時,眼眶的紅已經散成了軟乎乎的笑:“好。”她把便簽盒收進茶幾抽屜,動作輕得像在收一件寶貝,“我去給你倒杯茶,你等等。”
蘇蘅望著她走進廚房的背影,聽見瓷器相碰的脆響。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是金管家的工作群彈出消息:“實習保姆蘇蘅,客戶劉宅滿意度評分98,特獎勵本周調休半天。”她指尖懸在屏幕上沒點,目光落在茶幾角落——小麗的數學本平攤著,昨天劉先生用便利貼給錯題寫了批注:“爸爸小時候也算錯過,我們一起改,好不好?”
三天後清晨,蘇蘅推劉宅的門時,聽見客廳傳來清脆的笑聲。
小麗舉著粉色掛繩晃到玄關:“蘇阿姨!我自己挑的掛繩,媽媽說藍色也好看!”她脖子上的校牌果然晃著藍白條紋繩,發頂翹起的呆毛隨著蹦跳顫動。
劉太太端著早餐從廚房出來,圍裙上沾著雞蛋液:“小蘇快來,今天小麗要展示她的‘早餐任務’。”她朝餐廳努努嘴——劉先生正彎腰教小麗擺刀叉,西裝褲膝蓋處沾著麵粉,卻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左手叉,右手刀,對,像拿畫筆那樣。”
“爸爸說我擺的刀叉比他在米其林餐廳見的還整齊!”小麗仰起臉,鼻尖沾著麵包屑,“蘇阿姨你看,這是我擦的餐桌!”她手指劃過原木桌麵,在晨光裡映出一片清亮的光。
蘇蘅蹲下來和小麗平視,指尖輕輕碰了碰她沾著麵粉的手背:“擦得真亮,都能照見小麗的小酒窩了。”她餘光瞥見劉太太站在廚房門口,正用圍裙擦眼睛——不是哭,是笑出了淚。
午飯後,劉先生翻出公文包裡的兒童時間管理手冊:“小蘇,我們按你說的,把‘親子整理時間’改成了‘家庭協作時間’。”他推了推眼鏡,耳尖有點紅,“昨天我和她媽媽為‘是否讓她洗自己的襪子’爭論,最後……”他指了指陽台,晾衣繩上歪歪扭扭掛著雙粉色襪子,“最後投骰子決定的。”
蘇蘅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襪子上還沾著沒衝乾淨的洗衣液泡泡,在風裡一顛一顛,像朵會動的雲。
她手機又震了,這次是私聊消息——是前同事發來的截圖,金管家內部論壇裡,匿名帖子標題刺得人眼疼:“高學曆保姆搶飯碗?聽說有人靠哄客戶上位”。
她指尖在屏幕上頓了頓,抬頭正撞進劉太太關切的視線。
“小蘇?”劉太太端著切好的水果走過來,“是不是工作上遇到麻煩了?”
蘇蘅迅速鎖了屏,接過果盤時掌心觸到涼意:“沒事,可能是係統推送的廣告。”她低頭戳了顆草莓,甜汁在舌尖漫開,卻壓不住心底那絲緊繃——她想起上周在茶水間聽見的低語,趙琳捏著馬克杯說“有些人以為讀了幾本書就能踩人頭上”,想起自己的工牌被人偷偷塞進保潔櫃時,櫃底還壓著張皺巴巴的“實習保姆淘汰名單”。
傍晚離開時,劉太太塞給她一袋自己烤的曲奇:“小麗說要給蘇阿姨裝最圓的那幾塊。”蘇蘅接過時,袋子裡的便簽紙窸窣作響——是小麗偷偷塞的,上麵畫著三個手拉手的小人:蘇阿姨、爸爸、媽媽,頭頂畫了個超大的太陽。
走到小區門口,晚風掀起她的工作牌。
蘇蘅摸出手機,論壇帖子還在跳消息提醒。
她點開最新一條回複,匿名id“家政老人”寫著:“等著吧,有些人的好日子長不了。”
路燈次第亮起時,蘇蘅站在公交站台前,望著手機屏幕裡刺眼的文字。
風掀起她的裙擺,卻吹不散眼底的冷——她知道,趙琳不會就這麼罷休。
就在蘇蘅以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時,她的手機突然彈出一條未讀消息:“蘇小姐,有些事,該聊聊了。”發件人備注是空的,頭像卻是張模糊的截圖——她工牌上的“金管家實習保姆”幾個字,被紅筆圈了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