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退散,清晨的陽光,終於驅散了最後一絲黑暗,如同金色的薄紗,溫柔地覆蓋在破舊的木屋上。
莉莉絲早早就醒來了。
對“城市”這個概念的向往,像一團小小的火焰,在她心中一直燃燒,以至於現在早早就從睡夢中醒來。
當然,不知道是不是戈斯的原因,明明以前逃亡的路上,每逢睡眠她都會做著流淚的噩夢驚醒,而不是現在如此安寧祥和……
迫不及待地從乾草床上爬了起來,莉莉絲這個血族幼女就赤著白嫩嫩的小腳丫,像一隻好奇的白毛團子,在屋裡轉來轉去,時不時地跑到窗邊,眼巴巴地望著通往外界的那條小路,生怕戈斯會忘記昨天的承諾。
而當戈斯終於結束了他那雷打不動的晨間基礎劍術練習,用清水擦拭完身體汙跡,走進屋裡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那個總是蜷縮在角落、滿眼警惕的血族小家夥,此刻正站在屋子中央,雙手叉腰,一雙猩紅色的眼瞳亮晶晶的,充滿了按捺不住的雀躍和期待。
“喂,老頭!”她看到戈斯,立刻挺起小胸脯,用一種故作鎮定的語氣催促道,“太陽都曬屁股了!你不是說今天要帶我去……去那個……市……市集嗎?”
她差點把“城市”說漏了嘴,趕緊改口,生怕暴露自己那過度的興奮。
戈斯看著她那副急不可耐又強裝鎮定的小模樣,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
他沒有點破,隻是從牆角拿起一件他能找到的最厚實的粗麻布鬥篷。
“穿上它。”
“哈?這麼醜的東西?”莉莉絲的臉瞬間垮了下來,嫌棄地捏著那粗糙的布料,“又紮人又難看!我才不要穿!”
“磐石城的陽光,比這裡的要烈得多。”戈斯的聲音沙啞而平靜,不帶任何商量的餘地,“而且,你的頭發和眼睛,太顯眼了。”
聽到後半句,莉莉絲的抱怨立刻卡在了喉嚨裡。
她知道,這是事實,自己那異於常人的血族外貌,是她最大的破綻。
她不情不願地接過鬥篷,在戈斯的幫助下,將自己那頭顯眼的銀白長發和整個幼女身體都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隻留下一雙可以通過縫隙窺探外界的眼睛。
像是躲藏在紙箱裡麵的白毛團子,好奇地窺探著世界。
“記住,”戈斯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從現在開始,到我們回來之前,你是一個不會說話、生了怪病的人類小女孩,我是你爺爺的熟人朋友。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開口,同時避免眼神交流。”
莉莉絲隔著鬥篷,用力地點了點頭,不過具體聽進去了多少,誰知道呢?
畢竟她那鬥篷下,那雙紅色瞳仁的白睫大眼睛裡,早已按捺不住地閃爍著對未知世界的好奇與興奮。
去“市集”!不,是去一座真正的“城市”!
這個念頭,像一顆投入莉莉絲心湖的石子,讓她那顆總是被仇恨和警惕填滿的心,第一次蕩起了名為“期待”的漣漪。
……
通往磐石城的道路,是一條被馬車和行人踩得結結實實的寬闊土路。
越是靠近城牆,路上的行人和各式各樣的貨運馬車就越多。
農夫們推著裝滿新鮮蔬菜的手推車,他們的臉上帶著對一天生計的期盼與疲憊;
皮貨商的馬背上馱著散發著濃烈腥味的毛皮,他們高聲談笑著,商量著今天的價格;
偶爾還能看到幾個背著武器、風塵仆仆的冒險者,三三兩兩地結伴而行,他們的眼神警惕,身上帶著戰鬥後的血腥味。
莉莉絲躲在鬥篷裡,像一隻第一次出洞的小倉鼠,小腦袋左顧右盼,對一切都充滿了新奇。
“老頭!那是什麼?為什麼那個人的馬沒有毛,還長著奇怪的鱗片?”她扯著戈斯的衣角,壓低了聲音,好奇地指著一頭被當做馱獸的【不凡生物·地行蜥】。
“那是地行蜥,耐力比馬好,而且食量隻需要乾枯的草料。”戈斯平靜地解釋了一句。
而莉莉絲早就沒有了對地行蜥的好奇心,而是將好奇的目光放在了其他地方,興致衝衝。
終於,宏偉的磐石城出現在地平線上。
那是由巨大的青灰色岩石壘砌而成的、高達數十米的雄偉城牆,城牆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堅固的箭塔,上麵有手持長弓的衛兵在來回巡邏。
城牆在漫長的歲月中,留下了無數風雨侵蝕和戰爭的痕跡,顯得滄桑而威嚴。
城門前,是另一番景象。
排著長長、看不到頭的隊伍。
空氣中混合著牲畜的糞便味、汗水的酸腐味以及一種底層人民特有的對生活充滿苦酸努力的氣氛。
而幾個穿著製式皮甲城衛兵,正一臉不耐煩地向每一個進城的人收取著“進城稅”,有條不紊。
當戈斯交出幾枚早已準備好的、沾著泥土的銅板後,他們終於穿過了那道厚重的、足以抵擋攻城錘的巨大城門。
城門之後,仿佛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莉莉絲的眼睛瞬間睜大了,她下意識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映入眼簾的,是寬闊平整得能裝進天空的石板街道,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二層、甚至三層的木石結構建築,牆壁上粉刷著鮮豔的色彩,窗台上擺放著盛開的鮮花。
空氣中,飄散著新鮮出爐的麵包那誘人的香氣、酒館裡麥酒的醇厚味道,以及一絲絲從煉金商店裡泄露出來的奇特草藥芬芳。
擁擠的人潮如同五彩斑斕的河流,穿著體麵衣服的市民們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
吟遊詩人在街角彈奏著歡快的曲調,引來陣陣喝彩;
孩子們舉著五顏六色的風車在人群中追逐嬉戲,他們的笑聲清脆而無憂無慮;
鐵匠鋪裡傳來的“叮當”聲,都像一首充滿了勃勃生機、屬於文明與繁榮的交響樂。
“哇……”一聲發自內心的小小驚歎,從莉莉絲的鬥篷下溢出。
她的手抓得更緊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前所未有的興奮。
她幾乎是拖著戈斯,像一隻發現了新大陸的白毛團子,不斷地用手指著各種新奇的事物。
“老頭!那個!那個亮晶晶的、還在轉的東西是什麼?好漂亮!”她指著一個賣糖畫的小販,那小販正用褐色的糖漿,靈巧地吹出一個惟妙惟肖的水晶鳳凰。
“糖畫。”
“我要吃!”
戈斯沒有回答,隻是牽著她繼續向前走。
“喂!那個飄在天上的紅色氣球!我也要!它為什麼會飛?”
“那是法師學徒的零環法術【氣球術】,裡麵灌注了微量的風元素,買不到。”
“那……那前麵那個,那個用火烤的、滋滋冒油的、香噴噴的肉串!我要吃那個!”莉莉絲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一絲撒嬌的意味,小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戈斯停下腳步,看著她那從鬥篷縫隙裡透出的、充滿渴望的眼神,那眼神像極了多年前,一個同樣眼巴巴看著櫥窗裡第一把訓練長劍的自己。
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一下,最終還是一臉平靜,不過卻從懷裡摸出幾枚銅板,買了一串最小的烤肉。
莉莉絲歡呼一聲,躲在鬥篷裡,像隻護食的小鬆鼠,小口小口地、幸福地啃著。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一幕讓她停下動作的景象。
不遠處,一個身材魁梧、臉上帶著疤痕的男人,將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金發小女孩高高舉過頭頂,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女孩咯咯地笑著,將一小塊剛買的糖霜餅乾,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喂到男人的嘴裡。
男人則誇張地咀嚼著,假裝被甜得眯起了眼睛,逗得女孩笑得更開心了。
莉莉絲的動作停滯了。
她看著那對父女臉上洋溢著那種她從未見過,也無法理解,名為“幸福”的表情,又想起了自己記憶深處,那些舉著屠刀,眼神中充滿了貪婪與暴虐的人類。
原來……人類……並不都是一樣的?
戈斯注意到了她的失神,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那對父女。
他沒有說話,隻是將自己那布滿老繭的大手,輕輕地放在了莉莉絲的頭頂上,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傳遞著一份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安撫。
就在這時,一隊身穿子爵家“利爪與高塔”徽記的騎士巡邏隊,迎麵走來。
他們的步伐整齊,盔甲擦得鋥亮,與周圍喧鬨的市集氛圍格格不入,自帶著一股屬於軍人的肅殺之氣。
莉莉絲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受到那些人身上散發出的屬於騎士的淩厲氣息,這讓她本能地想起了那些攻破她家城堡的敵人。
甚至都不用戈斯提醒,此刻她立即將自己更深地藏在了戈斯的身後,隻露出一個小腦袋。
然而,當為首的那名騎士看到戈斯時,他臉上的嚴肅和銳利,卻在瞬間融化,被一種發自內心的驚喜和尊敬所取代。
“戈斯前輩!沒想到我居然還能在磐石城見到你!”
他立刻停下腳步,在市集廣場的中央,對著這個衣著樸素、身形佝僂的老人,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莊重騎士禮。
這名騎士名叫亞倫,三十歲左右,是一名氣息沉穩的正式騎士,也是這支巡邏隊的小隊長。
戈斯記得他,幾年前還是個從王都下來曆練、心高氣傲的貴族子弟,如今眼神中已經多了幾分屬於磐石城的堅毅與沉穩。
“亞倫,”戈斯點了點頭,算是回禮,“好久不見。”
跟在亞倫身後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見習騎士,她叫艾米,是土生土長的磐石城人。
她看著戈斯的眼神,充滿了小粉絲見到偶像般的崇拜和景仰,緊張地跟著行禮,臉頰微微泛紅:“戈斯……戈斯大人……好久不見!”
戈斯也認得她。
艾米是磐石城鐵匠的女兒,一個平民出身、靠著自己的努力和一腔熱血成為見習騎士的女孩。
戈斯記得,幾年前她還是個在訓練場上因為跟不上節奏而偷偷哭鼻子的姑娘,自己還曾順手,用一根樹枝指點過她幾次握劍的姿勢。
不過這個幾年前,是三四年前,還是五六年前?
自己已然有些忘卻了……
“您……您回來了!”亞倫熱情地說道,語氣中充滿了真誠的喜悅,“上次您不辭而彆,我們還以為您去什麼危險的地方再也不回來磐石城了!對了,這位是?”他的目光落在了躲在戈斯身後、緊緊抓著戈斯衣角的莉莉絲身上。
“我熟人的……孫女。”戈斯平靜地回答,“生了怪病,不能說話,也見不得光。”
“哦,可憐的孩子。”艾米立刻露出了同情的眼色,她試著蹲下身,用最溫柔的聲音對莉莉絲說:“小妹妹,彆怕,我叫艾米,你看,這是我最喜歡的糖霜餅乾,給你吃好不好?”
她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塊用油紙包好的餅乾。
莉莉絲躲在鬥篷裡,看著那塊遞到眼前的、散發著甜味的餅乾,又看了看艾米那張真誠而友善的臉,內心產生了一絲劇烈的動搖。
她從未見過人類會用這種方式對待自己,除了戈斯以外。
因此對於陌生人的警惕,還是讓她向後縮了縮。
亞倫看出了戈斯的疲態和莉莉絲的緊張,沒有再糾結於此,而是揮手讓艾米收起餅乾,隨即歎了口氣,神色重新變得凝重。
“前輩,您回來得不是時候。最近城裡……出事了。”
他壓低聲音,神情嚴肅地說道:“最近兩月,城裡已經連續失蹤了十四個孩子。現場沒有任何打鬥痕跡,也找不到屍體,就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我們懷疑,是手段詭異的邪惡巫師,或者是……”
亞倫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絲切齒的恨意,“最壞的情況……血族。”
聽到“血族”這個詞,戈斯能清晰地感覺到,莉莉絲的小手猛地一緊,甚至在微微顫抖。
他不動聲色地用自己那布滿老繭的大手,輕輕地覆蓋在莉莉絲的手背上,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安撫著她那顆瞬間被恐懼攥緊的心。
然後,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眸平靜地看著亞倫,用一種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無論是巫師還是血族,殘害幼童,都是不可饒恕的罪,都需要被清除。”
“說得對,前輩!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還是和以前那樣,讓人無比敬佩!”亞倫仿佛從戈斯這句平淡的話語中汲取到了力量,精神一振,隨即又帶著一絲期盼地問道。
“閣下,子爵大人已經下令全城戒嚴,我們人手嚴重不足。您……是否有興趣,再次出手相助?”
“您當年的事跡,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呢,六年前城外突然爆發的獸潮,如果不是您出手,用匪夷所思的技巧以及不可磨滅的意誌,硬生生隻身在前線擋住獸潮的衝擊,或許不僅我們這些騎士,就連磐石城也會變成一片荒無人煙的廢墟。”
“不過說來慚愧,當年的我因為害怕以及見習騎士的實力,一度害怕到不敢上前迎敵,多虧你的英勇無畏,才帶給我們無限的勇氣與信心!”
聽到獸潮,艾米頓時兩眼放光,很明顯,當時還是鐵匠學徒的她,就是在那場恐怖戰役中,徹底迷戀上了戈斯這個暮年騎士,以此作為終身學習的偶像榜樣!
而作為當年獸潮事件之中的英雄,現在半截入土的暮年騎士。
戈斯看了一眼自己那在陽光下都顯得有些無力、止不住微顫的手,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老了,亞倫。”他的聲音中,雖然平靜,卻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這副身體,隻會成為你們的累贅。”
說完,不再多言,他向兩人點頭致意,然後牽著莉莉絲那冰涼的小手,步履蹣跚地向著布料店的方向走去。
亞倫和艾米沒有再挽留,隻是靜靜地、帶著複雜的情緒,目送著戈斯那佝僂而孤獨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喧鬨的人潮中。
“隊長……”年輕的女騎士艾米,看著戈斯的背影,忍不住擔憂地開口,“戈斯大人的身體……是不是比上次我們見他時,更差了?他好像……快要死了。”
亞倫沉默了許久,才沉重地點了點頭,歎息道:“是啊……就像一盞快要燒乾了油的燈。”
“那時候他雖然沒有了鬥氣,但那股精氣神還在,腰杆挺得像一柄插在地上的劍。但是現在……他就像個……半隻腳已經踏進墳墓的老人。”
他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用一種充滿了敬畏和向往的語氣,對身邊的後輩,講述著那段早已在騎士圈子內成為傳說的故事。
“艾米,你還年輕,不知道戈斯前輩當年的威名。”
“我還在王都當侍從的時候,就聽過他的名字——‘無冕的劍聖’、‘最強的偽·正式騎士’。”
“甚至傳說,有不止一位成名已久的大騎士,因為輕視他沒有鬥氣而向他挑戰,結果都在十招之內,被他用最基礎的劍術繳了械,狼狽不堪。”
“不過現在……即便是強大如斯的戈斯前輩,也終究敵不過歲月這最無情的敵人,和已經忘記了獸潮的人們一樣,同樣也會被人遺忘。真是……太可惜了。”
亞倫的聲音裡,充滿了對英雄遲暮的無儘惋惜。
而另一邊,被戈斯牽著手的莉莉絲,將這一切對話都清清楚楚地聽在了耳中。
“無冕劍聖。”
“最強的偽·正式騎士。”
“大騎士都敗給他。”
這些詞語,在她小小的腦袋裡不斷回響,與那個時常會因為咳嗽而顫抖、連揮劍都顯得吃力的佝僂背影,形成了無比強烈的荒誕對比。
她低著頭,一言不發。
但是小手卻不由自主地,將戈斯那隻粗糙、布滿傷疤、卻異常溫暖的大手,握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