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裡那股混合著乾草黴味、血腥氣和劣質藥膏的渾濁氣息,熏得人腦仁發脹。天剛蒙蒙亮,一層灰白的光艱難地透過棚頂稀疏的茅草縫隙漏進來,勉強驅散了些濃稠的黑暗。
林默趴在冰冷的乾草堆上,一夜未眠。後背的傷口在墨玉膏的壓製下,終於從撕裂般的劇痛轉為一種綿長而深沉的鈍痛,像是有根燒紅的鐵釺一直插在骨頭縫裡,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它。但這皮肉之苦,比起胸腹間盤踞的那塊“石頭”,簡直微不足道。
那塊“石頭”還在。冰冷,沉重,像一塊來自九幽玄冰的核,死死地壓在心肺之間。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撞在它堅硬冰冷的表麵,帶來一陣沉悶的悸動和令人窒息的滯澀感。更詭異的是,昨夜那種幾乎要將他凍僵的寒意,此刻竟減弱了許多。並非消失,而是……沉潛了下去。仿佛那冰冷的“石頭”內部,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正極其緩慢地從核心深處滲透出來,如同寒冬凍土下艱難萌發的種子,微弱地對抗著外層的冰殼。
這絲暖意極其稀薄,卻頑強地存在著。它沒有驅散冰冷,反而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對峙。冰冷沉重依舊,但在這沉重之中,卻多了一點細微的、帶著生機的搏動。這搏動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又異常清晰,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他全身的經絡,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酸脹和……悸動。仿佛他整個身體,都變成了這塊冰冷“石頭”搏動的共鳴腔。
他嘗試著極其輕微地吸了一口氣,胸口的滯澀感依舊強烈,像壓著千鈞巨石。但就在這艱難的呼吸間,一絲極其微弱、卻又迥異於以往的力量感,似乎隨著那搏動,從胸口的“石頭”深處,艱難地逸散出來,極其短暫地流經他近乎枯竭的四肢百骸。那感覺轉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卻讓他麻木疲敝的身體,像是久旱龜裂的土地,貪婪地吮吸到了第一滴微不足道的甘霖。
虛天經……
這三個字,帶著昨夜烙印的混亂與凶戾氣息,再次浮現在他混亂的意識裡。是它嗎?這塊冰冷的“石頭”,就是那融入身體的殘片所化?那絲搏動的暖意,那微弱的力量感……是這邪門東西帶來的?
“醒了?”周笑笑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他揉著眼睛坐起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目光落在林默身上時,眉頭習慣性地擰了起來,“臉色還是跟死人似的!能動彈不?”
林默沒說話,隻是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撐起上半身。後背的傷口被牽扯,鈍痛襲來,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動作僵在半空。胸口的“石頭”隨著這動作猛地一沉,那絲微弱的搏動暖意似乎被壓得停滯了一瞬,冰冷的滯澀感瞬間加重,讓他眼前一黑,差點又栽倒回去。
“得了得了!祖宗!您老還是趴著吧!”周笑笑看他那搖搖欲墜的樣子,趕緊伸手扶了一把,把他重新按回乾草堆上,“逞什麼能!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都快見骨頭了!”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睡得僵硬的筋骨,骨頭節哢吧作響。草棚外,後山特有的濕冷晨風帶著草木的氣息灌進來,吹散了棚內渾濁的空氣,也讓林默混沌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
“老子去弄點吃的,順便看看藥圃。你老實待著,彆他媽又鑽林子喂蜥蜴!”周笑笑丟下一句,撩開充當門簾的破草席,走了出去。
草棚裡又隻剩下林默一人。他趴在乾草堆上,側臉貼著粗糙紮人的草梗,聽著外麵周笑笑漸漸遠去的腳步聲,還有遠處山林裡早起鳥雀的零星鳴叫。胸口的冰冷搏動依舊清晰,那絲暖意與力量的悸動也斷斷續續地存在著,像黑暗中時隱時現的微弱火星。
他緩緩抬起右手,舉到眼前。晨光透過棚頂的縫隙,落在他滿是泥汙和乾涸血漬的手掌上。指尖,昨夜摳住碎片的地方,皮膚完好無損。但他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仿佛這雙手,這具飽受摧殘的身體,被昨夜那股狂暴的力量粗暴地衝刷過後,又被強行塞進了某種冰冷沉重的異物,留下了一種陌生而隱晦的“通道”。
他嘗試著集中精神,去捕捉、去引導胸口那絲隨著搏動逸散出的微弱力量。念頭剛起,胸口那塊“石頭”猛地一沉!冰冷刺骨的滯澀感瞬間加重,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臟!眼前金星亂冒,呼吸驟然困難,後背的傷口也劇烈地抽痛起來!
“呃……”他痛苦地蜷縮起身體,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那絲微弱的力量感如同受驚的遊魚,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冰冷沉重的壓迫。
不行!完全無法掌控!那東西就像一頭蟄伏在他體內的洪荒凶獸,帶著桀驁不馴的凶戾,根本不容他這孱弱的主人染指分毫!
挫敗感和身體劇烈的痛苦交織在一起,像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大口喘著氣,虛脫般癱在草堆上,隻能被動地感受著胸中那塊冰冷的“石頭”緩慢而沉重地搏動,以及那絲微弱的暖意在其中艱難地掙紮。
不知過了多久,周笑笑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帶著點急促。他撩開草席鑽進來,手裡拿著兩個比昨天更硬更黑的窩頭,還有一小把剛采的、還帶著露水的赤陽草,草根上沾著新鮮的泥土。
“喏,湊合吃吧!夥房那幫孫子,今天連點菜葉子都舍不得放!”周笑笑把窩頭塞給林默,又晃了晃手裡的赤陽草,“這玩意兒後山崖縫裡多的是,管夠!回頭給你煮水喝!”他動作麻利地在一旁找了個破瓦罐,把赤陽草丟進去,又用林默喝水的破碗從外麵舀了點渾濁的溪水倒進去,架在幾塊石頭上,準備生火煮。
林默默默啃著冰冷堅硬的窩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把新鮮的赤陽草上。暗紅色的葉片,帶著泥土的腥氣。昨夜周笑笑塞給他的那株蔫草帶來的微弱暖意,似乎還殘留在記憶裡。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荒謬的念頭,毫無征兆地在他疲憊混亂的腦海中閃現。
他盯著那幾株赤陽草,意識深處,仿佛被那冰冷“石頭”的搏動牽引著,下意識地、極其微弱地“想”著:暖……熱……
這個念頭極其模糊,甚至算不上一個明確的指令,更像是一種本能的渴望,一種源自身體深處對驅散冰冷的渴求。
就在這個念頭閃現的刹那——
胸口那塊冰冷的“石頭”猛地一跳!一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卻又帶著某種奇異牽引力的悸動,順著他體內那被強行開辟出的、隱晦的“通道”,極其短暫地投射到了他握著窩頭的手上!
沒有光芒,沒有異象。
但林默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握著窩頭的手指指尖,似乎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形容的“觸感”——不是溫度,更像是一種極其內斂的、帶著某種“生發”意味的波動。
這波動快得如同幻覺,一閃即逝。
然而,就在這波動掠過的瞬間,瓦罐裡那幾株浸泡在冷水中的赤陽草,其中一片暗紅色的葉子邊緣,極其細微地……卷曲了一下!
那卷曲極其輕微,就像被無形的火焰極其短暫地燎了一下邊緣,瞬間又恢複了原狀。快得讓人以為是水波的晃動。
林默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他猛地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瓦罐裡那幾株赤陽草。
旁邊的周笑笑正低頭費力地用火石敲打燧石,濺點火星,試圖點燃幾根潮濕的枯草,嘴裡還罵罵咧咧抱怨著天氣太潮。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瓦罐裡那極其短暫、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小變化。
是錯覺嗎?水波晃動?還是……
林默的指尖無意識地用力,幾乎要將冰冷的窩頭捏碎。胸中那塊冰冷的“石頭”依舊沉重地搏動著,那絲微弱的暖意在其深處掙紮。剛才那瞬間的悸動和奇異的“觸感”,仿佛隻是這沉重搏動帶來的一次無意義的漣漪。
但那種感覺……那種仿佛自己指尖真的觸碰到某種無形力量的感覺……如此清晰!
就在這時,周笑笑終於點著了火,一小簇橘黃色的火苗在潮濕的枯草下艱難地跳躍起來,舔舐著破瓦罐粗糙的底部。罐子裡的水開始發出細微的聲響。
“媽的,總算著了!”周笑笑抹了把額頭上的汗,鬆了口氣,這才抬頭看向林默。他的目光掃過林默依舊蒼白如紙的臉和失神的眼睛,眉頭習慣性地皺起,“發什麼呆呢?疼傻了?”
林默猛地回過神,垂下眼瞼,掩飾住眼底翻湧的驚疑和混亂,含糊地應了一聲:“沒……有點暈。”
周笑笑撇撇嘴,沒再追問,注意力又回到那簇小小的火苗上,小心翼翼地添著枯枝。
林默的目光,卻再次落在了瓦罐中。在逐漸升騰起的、帶著草藥苦味的水汽裡,那幾株赤陽草隨著水波的翻滾輕輕晃動著,暗紅色的葉片在渾濁的水中舒展,看不出任何異常。仿佛剛才那一瞬間微不可查的卷曲,真的隻是光影和水波製造的幻象。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窩頭碎屑和泥汙的指尖。冰冷,粗糙,沒有任何奇異之處。
胸中那塊冰冷的“石頭”沉沉地搏動著。那絲微弱的暖意,如同困在冰層下的遊魚,依舊在徒勞地掙紮。
剛才……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