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路過“老橡樹酒館”那扇透著暖光的窗戶時,裡麵熱烈的談笑聲和杯盞碰撞聲毫無遮攔地傳出。
熱鬨得讓他有一瞬恍惚。
他本沒打算停留,卻被幾個圍坐桌旁、就著大杯麥酒高談闊論的冒險者吸引了注意力。
一個滿臉橫肉、缺了顆門牙的壯漢灌了一大口酒,抹著嘴喊道。
“老子跟你說,那些灰皮雜種爪子比精鋼匕首還利!一爪子下去,老巴頓那麵鑲鐵橡木盾就跟紙糊的一樣!”
“可不是嘛!還有那渾身的灰鱗硬得跟矮人板甲似的!一斧子砍上去都能崩出火星子來。”
“嘿,聽說了沒?就那個…前陣子非要去蘆葦河岸碰運氣的貴族老爺,叫什麼…貝爾蒙特的?”
“哈!那個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的傻蛋?肯定早喂了沼澤裡的水蜥,或者成了灰鱗畜生的磨牙棒了!”
門牙壯漢哈哈大笑。
“放著守城門那點安穩銅子不要,非要去賺亞人的大錢。”
“那種地方,是他那種細皮嫩肉的小白臉能去的?貴族老爺?呸!死了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若是以往,聽到如此褻瀆家族姓氏和騎士尊嚴的汙言穢語,亞諾胸中的怒火足以讓他拔劍相向。
但此刻,一股奇異的平靜籠罩著他。
他停下腳步,在酒館窗外靜靜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連拳頭都沒有握緊。
他此刻心中隻剩下一種深沉的疲憊,以及對那毫無意義虛名的徹底釋然。
他搖搖頭,正準備繼續返回旅館,這些冒險者的下一句話卻像冰錐般刺穿了他的平靜:
“可憐他那小寡婦,聽說今天還在小教堂給他舉行葬禮呢!嘖嘖,帶著倆拖油瓶,以後日子可難嘍!”
葬禮?!蘿拉?!孩子們?!
亞諾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幾乎要撞出他的胸膛!
所有的疲憊酸痛,以及對未來的迷茫和對惡魔的恐懼,都在這一刻消散。
他必須立刻見到她們!
他不再顧忌是否引人注目,猛地轉身,用儘全身力氣朝著鎮子西側那座小小的白石教堂狂奔而去。
……
時間已近黃昏,夕陽的餘暉給教堂墓園中排列整齊的白色墓碑鍍上了一層黯淡的金紅,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更添幾分淒涼。
空氣裡彌漫著新翻泥土的潮濕氣息、凋零白花的淡香,以及一種沉重得化不開的悲傷。
低沉的鐘聲最後一次敲響,穿著樸素黑袍的老神父站在新立的簡陋木十字架前,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
他雙手交疊,捧著一枚象征“太陽與力量”的青銅聖徽,聲音蒼老而低沉,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以太陽伊格尼斯之名,我們在此聚集……”
“我們追思亞諾·貝爾蒙特,他曾行走於日光之下,揮動劍與盾,履行其職責。”
“願伊格尼斯聖焰的光芒,照亮他通往寧靜長夜的歸途,撫平所有未竟的遺憾與傷痛。”
“……”
許久之後,悼念結束,老神父微微頷首,轉向蘿拉,聲音溫和而悲憫。
“蘿拉女士,節哀。”
“伊格尼斯會焚燒他的貪婪罪孽,也會賜予生者前行的力量,願你在追憶中找到慰藉,而非沉淪於永夜。”
“節哀……”
這兩個字像冰冷的鐵錘,再次狠狠砸在蘿拉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她穿著一身粗糙的黑色麻布裙,金發淩亂地挽在腦後,幾縷發絲被淚水粘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上。
曾經盛滿溫柔愛意的藍色眼眸,此刻隻剩下空洞的絕望和無儘的淚水。
她看著眼前那個新挖的土坑,看著那個隻象征性立了個十字架的墓穴,感覺自己的心也被一同埋葬了。
她的亞諾……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騎士侍從,那個笨拙卻執著地想為家人撐起一片天的丈夫…隻剩下了一堆冰冷的泥土。
她甚至不敢想象他最後經曆了什麼。
“媽媽……”
一隻小手輕輕拽了拽她的裙角。
四歲的小女兒艾米莉仰著小臉,清澈的藍眼睛裡充滿了懵懂的困惑。
“爸爸…睡在土裡了嗎?他什麼時候醒?艾米莉想給他看我畫的新畫……”
旁邊的七歲兒子小亞諾則緊緊抿著嘴唇,努力想表現得像個男子漢,但微微顫抖的肩膀和泛紅的眼圈泄露了他內心的悲傷。
蘿拉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她蹲下身,用儘全身力氣才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爸爸…爸爸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給艾米莉和小亞諾…找…找好吃的糖果和玩具去了…要很久很久……”
蘿拉越說眼中悲意越濃厚,巨大的悲傷將她徹底淹沒,終究還是忍不住跪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亞諾…我最親愛的亞諾…嗚……”
就在她哭得眼前發黑,幾近暈厥時,突然一聲欣喜的呼喊穿透暮色,在她身後回響。
“蘿拉!!!”
蘿拉的身體瞬間僵住。
幻覺?一定是悲傷過度產生的幻覺……她絕望地想。
但那聲音卻又那麼地真實。
她帶著一種瀕死般的掙紮回過頭。
夕陽下,一個高大卻無比狼狽的身影正踉蹌著衝過墓地的矮石牆,朝著她狂奔而來!
破敗的外套,沾滿泥汙的臉,深栗色的頭發淩亂不堪,那熟悉的輪廓……
是亞諾!
活生生的亞諾!
不是幻覺!不是夢!
足以衝垮一切堤壩的狂喜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悲傷和絕望。
蘿拉發出一聲短促的的嗚咽,痛哭著撲入男人懷中。
亞諾看著懷中顫抖的身影,感受著她緊緊箍住自己腰背的力度,聽著她壓抑在喉嚨深處的的嚎啕大哭。
心中五味雜陳,翻江倒海。
不是滋味。
濃烈的愧疚湧上心頭。
他抬起頭,看到了兒子小亞諾眼中瞬間迸發的光芒和強忍的淚水,看到了女兒艾米莉茫然又驚喜的小臉,還有那座為他而立的墳墓。
內心慶幸不已。
卡多斯在上……
不,或許該向那位淤泥惡魔禱告。
無論如何,他回來了!
他沒有讓絕望的葬禮變成無法挽回的結局!
“抱歉…蘿拉…對不起…”
他一遍遍地在妻子耳邊低語,聲音哽咽且沙啞。
緊接著收緊手臂,將她和孩子更用力地擁入懷中,仿佛要將她們揉進自己的身體裡,用這真實的觸感去驅散墓碑的冰冷。
夕陽的餘暉落下,將一家四口相擁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