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
六公子府東側的偏殿上空黑煙滾滾,轟鳴聲不絕於耳。
“轟——!!”
又是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整片殿宇都跟著顫了顫。
廊簷下的青銅風鈴瘋狂搖晃,叮當作響。
附近的侍衛早已見怪不怪,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成了!我成了!”
一個滿臉焦黑的術士從濃煙中狂奔而出,手中高舉著一枚赤紅如血的丹丸。
他的衣袍被炸得破爛,頭發根根豎起,卻笑得癲狂:“火候!關鍵是火候!硫磺三分,硝石七分,炭粉……”
話未說完,身後又是一聲巨響!!
“砰!”
隔壁丹房的屋頂直接被氣浪掀飛,瓦礫四濺。
兩名灰頭土臉的術士從廢墟中爬出,卻興奮地手舞足蹈。
“記錄!快記錄!這次的配比絕對接近了!”
少司命靜立在高處的廊橋上,紫紗隨風輕揚。
她垂眸望著下方這群瘋子,素來清冷的眸中閃過一絲複雜。
這些天來,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爆炸了。
可偏偏每一次,這些術士非但不懼,反而愈發狂熱。
“第七十三次。”
她輕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瓶。
那是贏子夜賜下的“玄靈丹”。
隻需一枚,就抵得上她苦修數月。
而這些瘋子,居然為了這種丹藥連命都不要了。
或許……
她輕輕搖頭,將這個荒謬的念頭壓下。
……
與此同時。
少府。
鑄器坊。
“讓開!都讓開!”
公輸仇的咆哮聲穿透了整個工坊。
他揮舞著機關臂,獨眼中閃爍著駭人的光芒:“這批精鐵全給我搬走!還有那批青銅!對,就是陛下親賜的那批!”
少府的官員急得滿頭大汗:“公輸先生,這、這不合規矩啊……”
“規矩?”
公輸仇獰笑著亮出玄鐵令牌,“六公子的話就是規矩!”
他身後,數十名赤膊的鐵匠推著滿載材料的板車,轟隆隆地碾過青石地麵。
這些天來,少府的庫存幾乎被搬空了一半。
熔爐日夜不熄,錘聲從早到晚響個不停。
“快點!再快點!”
公輸仇踹開一間廂房的門,將裡麵珍藏的隕鐵一掃而空。
他的機關臂因過度使用而發燙,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卻絲毫不在意。
墨家…墨家……
每鍛造一塊鐵胚,他都在想象墨家機關城大門被破開的場景。
三十年的屈辱,三十年的隱忍,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鐺!鐺!鐺!”
鑄器坊內,鐵錘敲擊的聲音如雷霆般密集……
……
鹹陽街頭。
百姓們這些天總是忍不住抬頭張望。
城東的天空時常被黑煙籠罩,而少府方向傳來的打鐵聲,就連深夜都不曾停歇。
茶肆酒坊中,竊竊私語不斷:
“聽說了嗎?六公子要出征了!”
“噓!小聲點!我表哥在少府當差,說是在打造什麼了不得的兵器……”
一陣風吹過,卷起街角的落葉。
隱約間,似乎有金戈鐵馬之聲從遠方傳來!!!
……
十八公子府。
密室。
燭火搖曳,映照出胡亥那張看似純真的麵容。
他斜倚在軟榻上,指尖輕輕敲擊著案幾,眉頭微蹙,仿佛真的隻是個困惑的少年。
“老師,你說…六哥這是要做什麼?”
他歪了歪頭,眼中閃爍著無害的好奇。
“養一群煉丹失敗的廢物,還賞他們?這世上竟有人求著要炸爐的?”
趙高垂首而立,蒼白的麵容隱在陰影中,聲音如毒蛇吐信般輕柔:
“老奴也百思不得其解。”
“六公子府上送出的賞賜名單裡,排在前列的,儘是那些炸爐最狠的術士。”
“哦?”
胡亥眨了眨眼,唇邊勾起一抹天真的笑意。
“那豈不是說,誰煉的丹越爛,誰就越得六哥歡心?”
他忽然坐直身子,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拍手笑道:
“那不如我也去煉丹!說不定六哥一高興,也賞賜我一些好東西呢!”
趙高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卻仍恭敬道:
“公子說笑了。”
胡亥笑容不減,眼神卻漸漸冷了下來。
“查清楚了嗎?那些術士到底在煉什麼?”
“老奴派了三個地字級的探子混進去。”
趙高聲音壓低。
“可六公子府上的規矩極嚴…所有丹方配比必須詳細記錄,成品一律封存,直接送入內庫。”
“有意思……”
胡亥把玩著手中的玉杯,忽然“哢嚓”一聲捏得粉碎。
“所以連老師你也查不出?”
趙高深深俯首。
“是老奴無能。不過……”
他抬起陰鷙的雙眼。
“有件事頗為蹊蹺。”
“那些術士領賞時,都在念叨什麼‘三分硫磺七分硝’,還有人醉酒後高呼‘綻放’二字。”
“綻放?”
胡亥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莫非六哥是要在父皇壽辰時,弄個什麼‘火樹銀花’的奇巧幻術來助興?”
笑聲戛然而止。
胡亥的表情瞬間陰沉如水。
“繼續查。”
他輕輕抹去掌心的玉屑。
“我倒要看看,這位整日裝瘋賣傻的六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趙高躬身應是,卻在低頭時,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三分硫磺,七分硝…?
……
長公子府內。
扶蘇手持竹簡,眉頭緊鎖。
窗外飄來陣陣焦糊味,那是從六弟府邸方向傳來的。
倒不如說,如今整個鹹陽城,處處都有這樣的味道。
他放下竹簡,走到窗前,望著遠處升起的黑煙,眼中滿是困惑。
“公子,茶涼了。”
淳於越輕聲提醒道。
扶蘇這才回過神來,苦笑著搖頭:
“老師,你說子夜這是要做什麼?”
“父皇命他剿滅墨家,他不去整軍備戰,反倒招攬了一群煉丹失敗的術士……”
淳於越捋著胡須,同樣一臉不解:
“老臣也百思不得其解,聽聞那些術士每炸一次爐,六公子還重重有賞。”
“荒唐!”
扶蘇忍不住拍案,隨即又歎了口氣。
“如今國庫吃緊,百姓賦稅沉重,子夜卻如此揮霍……”
他走到書架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論語》的竹簡。
忽然想起前幾日去少府時,看到公輸仇帶著大批工匠進進出出,那副癲狂的模樣至今難忘。
“老師,你說……”
扶蘇遲疑道。
“子夜會不會是在準備什麼特殊的兵器?”
淳於越搖頭:
“老臣實在想不出,煉丹失敗與打仗有何關聯。”
“除非……”
他忽然壓低聲音。
“六公子是在借此掩人耳目?”
扶蘇心頭一震。
想起那日在朝堂上,子夜請命時的眼神,那絕不是胡鬨之人會有的目光。
他望著六公子府的方向,喃喃自語:
“子夜,你到底在謀劃什麼……”
……
章台宮內。
青銅燈盞的火光微微搖曳。
始皇帝端坐於龍案之後,手中朱筆懸停,聽著一名心腹宦官的奏報。
“六公子近日招攬術士三百有餘,日夜煉丹…”
宦官跪伏於地,聲音輕柔。
“據報,每有炸爐,必重賞之…”
筆尖的朱砂滴落在竹簡上,暈開如血。
始皇帝眉梢微挑,卻未言語。
殿內靜得能聽見燈芯爆裂的輕響。
“公輸仇更是奉命日夜督造奇器,少府庫存精鐵已去其半…”
宦官的聲音越來越低。
“砰!”
始皇帝突然合上竹簡,驚得宦官渾身一顫。
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動,遮住了帝王眼中的精光。
“朕知道了。”
簡簡單單幾個字,卻讓殿內溫度驟降!
宦官以額觸地,不敢抬頭。
始皇帝緩緩起身,玄色帝袍上的金線玄鳥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他踱至窗前,望著六公子府、少府方向升起的黑煙,嘴角浮現出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
“傳令。”
帝王的聲音不疾不徐。
“三十萬大軍按兵不動,靜候子夜的軍令。”
宦官愕然抬頭:“陛下,那墨家…”
“退下。”
二字如鐵,不容置疑!
宦官倉皇叩首,倒退著退出大殿。
始皇帝獨自立於窗前,指尖輕叩窗欞。
遠處又一聲悶響傳來,震得簷角銅鈴叮當作響。
他九旒冕下的雙目如淵似海。
“朕的兒子做什麼…”
“還輪不到外人過問。”
低語消散在夜風中。
帝王轉身,玄袍翻卷如雲。
案頭燭火忽明忽暗,映得他麵容晦暗難明。
他忽然輕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玩味。
“不過朕倒要看看…”
“你能給朕什麼驚喜。”
忽然,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報——!”
黑冰台統領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卷染血的密函,嗓音低沉而緊繃:
“陛下,蒙恬將軍急報!”
始皇帝眸色微凝,指尖輕抬,密函穩穩拿到掌中。
他緩緩展開,目光掃過其上墨跡。
刹那間,殿內溫度驟降!
“隕石已截獲,然墨家賊子盜拓箴言,流竄在外!”
九旒冕下的雙眸如淵似海,指尖微微收緊,竹簡無聲碎裂,化作齏粉簌簌而落。
“廢物。”
二字輕吐,卻如雷霆炸響!
黑冰台統領額頭抵地,冷汗涔涔,不敢稍動。
始皇帝緩緩起身,玄袍翻湧如烏雲壓城,每一步踏出,都似山嶽傾軋,震得殿內燭火劇烈搖晃!
“傳詔。”
他的聲音並不高,卻仿佛自九幽之下傳來,裹挾著令人膽寒的殺意!
“令蒙恬就地毀去隕石,不得有誤!”
“諾!”
統領顫聲應命。
“還有——”
始皇帝驀然回首,冕旒玉珠碰撞間,那雙如炬的眸子直刺人心!
“讓他即刻回師鹹陽,助子夜…踏平墨家!”
最後一字落下,殿外驚雷炸響!
慘白的電光映亮帝王森冷的麵容,宛如神魔臨世!!
黑冰台統領以頭搶地,鎧甲碰撞聲刺破死寂——
“卑職,即刻傳令!”
待其倉皇退下,殿內重歸寂靜,唯餘燈芯爆裂的輕響。
始皇帝負手立於窗前,望著鹹陽城外翻滾的烏雲,嘴角忽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子夜……”
低語消散在風中,無人得聞。
而遠方天際,隱約傳來金戈鐵馬之聲,恍若暴風雨前的…
最後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