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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敘:竹床夏夜:稻穗彎下的哲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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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那年夏季蟬鳴把日頭咬碎在西山坳時,院壩的竹床已被井水澆得沁涼。我跪坐在床沿,竹篾條硌著膝蓋,混著水腥氣的涼意從褲管往上爬。爺爺的旱煙袋在暮色裡一明一滅,煙圈裹著蚊蠅的嗡鳴,飄向綴滿星子的天幕。他忽然用煙杆戳了戳我鼓脹的指腹——正午插秧時,泥水裡的指縫被泡得泛著青白褶皺,活像老井壁上的苔痕。

“稻穗熟了會彎腰,你猜為啥?”

煙袋鍋磕在青石板上,濺出細碎的煙灰,像被風吹散的稻殼。那時我還不知道,田埂給我的人生啟蒙,早在這夏夜的煙圈裡,悄悄發了芽。

煙袋鍋的火星子濺在青石板上,轉瞬熄滅。爺爺忽然彎腰,粗布褲管掃過竹床下的草席,帶起一縷稻香。他撥開院角那叢“早稻”,青黃的穗子沉甸甸垂著,竟壓得稻稈彎成月牙。

“你摸。”他把我的手按在稻穗上,糙糲的穎殼蹭過掌心,籽粒飽滿得要撐破包膜——這是我第一次發現,“成熟”會帶著疼痛的重量。“穗子越沉,腰彎得越狠。可你看它根下的泥,紮得比誰都深。”

爺爺忽又直起腰,往稻田深處指了指:“看見那叢直愣愣的穗子沒?”暮色裡,幾株稗草鶴立雞群,空癟的穗子翹得老高。他拽過我的手腕,將稻與稗並排在掌心:

“稻穗低頭裝的是籽粒,稗草仰頭撐的是空殼。人活一世,彆學稗草——看著風光,風一吹就倒。”

回院壩時,我鬼使神差折了支稻穗,葉片邊緣割得指尖發癢。怕爺爺嗔怪“糟蹋糧食”,便把它夾進算術本裡——稻芒戳破紙頁,在“九九乘法表”上印出細碎的黃。

多年後,當我在都市出租屋被房東催租、被同事嘲諷“鄉巴佬”時,翻出這本舊書:乾枯的稻穗仍保持著彎腰的弧度,褶皺裡還嵌著當年的泥。原來有些重量,真能在時光裡焊成圖騰。

我望著稗草在晚風中搖晃,突然覺得它和縣城裡那些愛譏笑鄉音的同學有點像:虛浮的驕傲裡,藏著空空的恐慌。

我盯著稻稈與泥土的夾角,暮色裡,那弧度像爺爺給旱煙袋添草的姿勢,又像老井轆轤繩垂下的弧度。井台邊的水桶還泡在陰影裡,白天汲水時,轆轤繩勒得掌心生疼,可正因為繩痕嵌進肉裡,井水裡才盛著整片星空的倒影。

“人總以為彎腰是低頭,可稻穗彎腰時,是把力氣往根裡使。”爺爺的煙袋鍋又亮起來,煙圈漫過他眼角的皺紋,那些皺紋裡藏著二十年前旱災時,他跪守三天三夜的老井裂痕。“就像你插秧時彎著腰,指縫裡的泥,往後會變成骨子裡的勁。”

蛙鳴突然從水田裡炸開來,驚得螢火蟲慌不擇路,有隻擦過我發梢,幽藍的光落進井水裡,碎成星子。那時我還不懂,這夏夜的稻穗、煙圈和螢火,早把“低頭不是妥協,是讓抬頭更有分量”的密碼,刻進了指縫的褶皺裡——而算術本裡那支稻穗,後來成了我在人海裡對抗虛無的錨。

煙袋鍋在青石板上磕出最後一聲脆響,爺爺忽然指著田埂儘頭的竹籬笆:“看見沒?去年插的野稗子,今年竄得比稻子還高。”夜風掠過,那叢稗草的空穗子嘩啦啦響,像縣城百貨大樓裡旋轉門的噪音——尖銳,卻沒半分實底。

“可它結不出糧。”爺爺把煙杆插進褲腰帶,彎腰時後腰露出塊月牙形的疤,“大饑荒那年,我爹錯把稗子當稻種,秋後打下的糧蒸不成飯,全是灰。”他的拇指摩挲著我藏稻穗的算術本封麵,布麵燙金的“優秀學生”字樣早被磨得發白,“人跟稻子一樣,風光不頂餓,肚裡有貨才經得起重。”

這時阿青嬸的喚聲從代銷店飄來:“守拙伯,你家林野把稻穗夾書裡啦!”我心裡咯噔一跳,算術本卻被爺爺抽走了。他翻開夾著稻穗的那頁,九九乘法表上的稻芒戳出的破洞,正對著“六八四十八”——那是今天插秧時,我算錯的株距。

“藏得挺好。”爺爺忽然笑了,皺紋裡漏出顆螢火蟲的光,“當年我偷藏你奶奶的紅頭繩,也夾在《稼穡經》裡。”他把稻穗重新夾回原處,卻在紙頁空白處用旱煙杆劃了道彎線,“等它乾透了,穗子會比活著時彎得更狠——就像人老了才懂,低頭不是認慫,是給心壓艙。”

蛙鳴突然密起來,像誰在水田裡撒了把豆子。我跟著爺爺往屋裡走,瞥見算術本被擱在窗台上,月光透過稻芒的縫隙,在“優秀學生”的殘字上投下細碎的影,像極了插秧時,泥水裡晃動的星光。

(多年後在人才市場,當hr指著我簡曆上的“鄉村支教經曆”挑眉時,我下意識摸向西裝內袋——那裡沒裝稻穗,卻裝著張褪色的算術本內頁。紙頁上爺爺劃的彎線早已沁成褐色,像道刻進生命裡的田埂,而那些被稻芒戳破的洞,正漏進城市樓群間罕見的星光。)

爺爺用旱煙杆挑起那支被夾扁的稻穗,穗子在月光下簌簌顫動,像串沒穿穩的算珠。他突然把煙袋往窗台上一磕:“數清這穗有多少粒,就教你咋算插秧株距。”

稻粒沾著白日的暑氣,在我掌心滾成金褐色的河。剛開始數到三十就亂了,有粒稻子蹦進窗縫,驚飛了躲在那裡的蟋蟀。爺爺卻不惱,用煙杆在青石板上劃出橫道:“你看,一穗分十枝,每枝二十粒,這不就是‘十乘二十’?”他的煙杆尖跟著稻穗的脈絡移動,旱煙灰簌簌落在“十”字的橫畫上,像給算術題蓋了枚鄉土的印章。

“大饑荒那年,你太爺爺藏了半袋稻種,每晚就著油燈數。”爺爺的指腹碾過一粒空癟的稻殼,“數到第一千粒時,他說‘人活著得像稻穗,心裡得有本明白賬’。”這時阿青嬸的腳步聲從籬笆外傳來,爺爺突然把稻穗塞進我掌心:“快數,數清了就知道,‘粒粒皆辛苦’不是書上的字,是汗珠子砸在泥裡的響。”

蛙鳴突然停了,隻有我的心跳和稻粒摩擦的沙沙聲。當數到第二百四十五粒時,有粒稻子卡在算術本的破洞裡——正是“六八四十八”的“八”字缺口。爺爺忽然笑了,用煙杆在破洞周圍畫圈:“你看,這洞像不像老井的口?數稻粒就像汲井水,看著慢,可井繩每拉一次,都在往深處走。”

(多年後在廣告公司改方案時,我對著電腦屏幕上的ki圖表發呆。客戶要求“用最小成本撬動最大流量”,像極了爺爺說的“插秧株距得算著,太密費秧,太疏減產”。恍惚間,掌心又傳來稻粒的糙感,耳邊是青石板上的算術聲——原來當年那穗稻子,早把“務實”的算法,種進了我給甲方畫的餅裡。窗台上的算術本不知何時被翻開,月光透過稻芒的縫隙,在“優秀學生”的殘字上投下細碎的影。那些被稻粒磨圓的紙角,正微微顫動,像極了爺爺用煙杆劃出的等號,左邊是田埂的泥,右邊是人海的浪,而等號中間,是二百四十五粒稻子撐起的重量。)

爺爺用旱煙杆撥開我掌心的稻粒,有粒癟殼滾到青石板的裂縫裡。“你太爺爺那會兒,數稻種時專挑飽滿的,癟殼全攢在瓦罐裡。”他忽然起身翻出牆根的舊瓦罐,罐底鋪著層發黑的稻殼,“荒年時,把癟殼磨成粉摻野菜,能多撐三天。”

煙袋鍋的火星照亮瓦罐內壁的刻痕,歪歪扭扭的數字從“一”排到“三百六十五”。“這是他守糧倉的天數,每晚刻一道。”爺爺的指尖劃過刻痕,像在撫摸老井的苔痕,“後來才懂,數癟殼不是算失望,是算‘剩下多少希望’。”

這時阿青嬸舉著煤油燈進來,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算術本上。“喲,守拙伯又教林野算‘活命賬’呢?”她圍裙兜裡掉出把稻種,“今早篩種時篩出的癟粒,本想喂雞,你看能派上用場不?”

爺爺突然把癟殼和飽滿稻粒混在我的掌心:“現在數,算出癟粒占幾成。”我的手指在兩種籽粒間打滑,飽滿的沉手,癟殼輕得像吹口氣就飛。當算到“癟粒三成”時,爺爺用煙杆敲了敲瓦罐:“三成癟粒餓不死人,但要是把三成當全部,就得餓死。”

(多年後在創業公司做成本核算,合夥人吵著要砍掉“見效慢”的項目,像極了當年有人勸爺爺拔掉“長勢差”的稻苗。我盯著報表上的虧損率——剛好用爺爺教的“癟粒算法”算出:三成虧損是土壤,七成堅持才是禾苗。散會後我摸出西裝內袋的算術本殘頁,紙角的稻芒戳著掌心,忽然想起爺爺說的:“篩種時彆扔癟殼,埋進土裡,說不定能長出新稻。”

窗外的霓虹透過百葉窗,在報表上投下格子狀的影。那些被稻粒磨圓的算術本紙頁,此刻正壓在鍵盤下,而“三百六十五”道瓦罐刻痕,不知何時變成了我電腦屏保上的進度條——從田埂到人海,原來所有的“數算”,都是為了在癟殼裡,找出能撐到秋收的重量。)

爺爺忽然從瓦罐裡撚出把癟殼,在青石板上擺出彎月形。"看,這是稻穗的骨。"他用旱煙杆撥弄癟殼,缺口對缺口,竟拚出稻穗的輪廓,"當年你太奶奶餓昏前,用指甲在牆上劃稻穗,劃到第三筆就沒氣了。"

阿青嬸遞來半碗漿糊,爺爺用竹片蘸著,將癟殼粘在破報紙上。他指尖的老繭蹭過癟殼的凹痕,像在撫摸歲月的坑窪。"飽滿籽粒是芯,癟殼是皮,缺了哪樣都不是稻穗。"說著,他往癟殼輪廓裡嵌飽滿稻粒,金黃的籽粒在煤油燈下亮得晃眼,"就像人活著,總得有點'空'的地方裝念想。"

我趴在青石板上看他拚貼,癟殼的鋸齒邊紮破報紙,露出背麵的《農業學大寨》標題。爺爺忽然把煙袋鍋按在稻穗中心:"這裡得空著。"煙灰落進籽粒間隙,形成道彎線,"太滿了招蟲,就像算術本不能寫滿,得留地方改錯。"

蛙鳴從水田裡漫上來,沾著露水的稻芒在夜風裡輕顫。煤油燈芯爆出火星,照亮破報紙上那支用癟殼和籽粒拚成的稻穗——輪廓是殘缺的癟殼缺口,芯子是飽滿的金黃籽粒,中間那道煙灰彎線像道呼吸的縫,讓整支稻穗在青石板上活了過來。

爺爺用煙杆尖挑起最後一粒癟殼,殼上還沾著去年的稻花。"你太爺爺說,癟殼堆裡能長出星星。"他把癟殼嵌進稻穗根部的縫隙,月光恰好漏進來,在破報紙上投下細碎的亮——那些癟殼的鋸齒邊竟拚成了北鬥七星的形狀,而飽滿的稻粒正對著勺心。

阿青嬸的煤油燈在籬笆外晃了晃,燈影裡飄來炒花生的香。"守拙伯,供銷社新到的洋漿糊要不要?"她圍裙兜裡掉出張糖紙,爺爺卻把糖紙疊成小船,壓在稻穗拚貼的空白處:"洋漿糊粘得牢,卻留不住稻殼的呼吸。"他的指甲刮過糖紙船的棱角,刮出道像極了老井繩的勒痕。

我的手指無意間觸到報紙背麵的針腳——阿青嬸縫補的線腳在《農業學大寨》的鉛字間蜿蜒,像條藏在文字裡的田埂。爺爺忽然把煙袋鍋按在糖紙船上:"看,這船要是沒縫,就裝不下星光。"煙灰落進船舷的褶皺,恰好填滿糖紙印的"水果糖"字樣。

夜風突然轉涼,吹得稻殼拚貼沙沙響。有片癟殼被吹到算術本破洞上,月牙形的裂痕正對著"八"字缺口——兩者疊在一起,竟成了枚完整的稻粒。爺爺伸手接住那片癟殼,指尖在裂痕處摩挲:"當年你太奶奶劃牆的指甲,就跟這裂痕似的,看著碎了,其實是給光留的路。"

露水順著竹床的縫隙滲下來,打濕了青石板上的拚貼。我看見稻穗中心的煙灰彎線正在變深,像有人用歲月的筆重新勾了遍。爺爺把算術本輕輕蓋在拚貼上,稻芒透過破洞紮進報紙,在癟殼組成的星圖上戳出點點光斑——原來所有的殘缺,在疊合時都成了發光的理由。

爺爺又從瓦罐底摸出塊磨圓的陶片,陶片上刻著半枚稻穗。"這是大饑荒時砸了飯鍋捏的。"他把陶片嵌進拚貼的空白處,缺口剛好補上糖紙船的裂痕,"你太爺爺說,餓肚子時要盯著陶片上的稻穗,就像盯著井裡的月亮——看著是虛的,卻能讓心沉下來。"

煤油燈芯突然爆出燈花,照亮報紙背麵阿青嬸縫補的針腳——那些線腳在"農業學大寨"的鉛字間織成田埂,而陶片稻穗的尖端正指著"寨"字的最後一捺。爺爺用煙杆蘸著漿糊,在陶片周圍畫了圈水波紋:"太奶奶說,稻穗灌漿時得聽水響,就像算算術時得聽自己心跳。"

我的手指劃過陶片上的刻痕,突然發現那半枚稻穗的弧度,和爺爺後腰的月牙疤一模一樣。這時阿青嬸舉著新篩的稻種進來,金黃的籽粒漏在拚貼上,有粒正好滾進陶片缺口。"看,"爺爺笑了,煙圈漫過陶片上的刻痕,"殘缺的地方,總有新糧來填。"

夜風裹著稻花的香吹進窗縫,拚貼上的癟殼星圖突然亮了——螢火蟲撞在陶片上,幽藍的光順著刻痕流淌,把半枚稻穗補成完整的圓。爺爺將算術本輕輕覆在拚貼上,稻芒穿過破洞紮進陶片縫隙,在青石板上投下重疊的影:算術本上的"六八四十八",拚貼上的癟殼星圖,陶片上的半枚稻穗,竟合成了支在月光裡搖晃的新稻。

"記住,"爺爺吹滅油燈前,指尖在算術本破洞上劃了道,"往後你在城裡看見高樓,就當是豎著長的田埂;遇見算不清的賬,就想想這拚貼——"黑暗中,我摸到他塞進我掌心的陶片,刻痕裡嵌著粒乾癟的稻殼,"癟殼能拚出星圖,破洞能漏進月光,人啊,總得讓自己有點'缺'的地方,好讓道理鑽進來。"

(多年後在cbd會議室,當我把虧損數據做成"癟殼稻穗"模型時,投資方拍著桌子說這像堆垃圾。我沒說話,隻是摸出西裝內袋的陶片——刻痕裡的癟殼不知何時長出了綠芽,而模型中央的空白處,正投著寫字樓玻璃幕牆切割的月光。這時忽然懂了爺爺的話:原來從田埂到人海,從來不是告彆,是把每道刻痕,都長成接得住星光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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