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滴水觸及眉心的刹那。
穆清影的意識被剝離了。
沒有撕裂感,沒有疼痛。
更像是一塊冰,沉入了無垠的溫水之中,邊界消融,自我瓦解。
她所知的世界,感官、肉身、神魂……一切構成“穆清影”這個存在的概念,都崩塌了。
被無法理解、無法抗拒的意誌,拽入了一片混沌。
在這裡,她不再是她。
她,是水。
……
初始,是虛無中誕生的第一縷濕意。
那是她。
她從“無”中來,沒有目的,沒有方向,隻是存在。
然後,她開始流淌。
大地枯寂,萬物死絕,沒有一絲生機。她流過,身後便有嫩芽破土,枯木生花。
她不索取,不掠奪,隻是給予。
一種最為古老、最為純粹的“德”,在她的“流淌”中被詮釋。
……
漸漸地,她不再是一條細流。
千萬條“她”彙聚在一起,成了江,成了河。
她衝刷著山穀,便有了山穀的棱角。
她漫過平原,便有了平原的遼闊。
遇頑石,她便分流繞行;入深潭,她便沉靜積蓄。
她可以是任何形狀,也可以沒有任何形狀。
一種順應萬物,包容萬物的“變”,刻入了她的本質。
……
最後。
百川千河,萬流歸宗。
她,成為了海。
起初是平靜的,映照著天空,深邃無垠。
可當風暴來臨,當海底的地脈震動——
那積蓄了無儘歲月的力量,被徹底引爆!
怒浪化作連接天地的水牆,拍碎了山川,淹沒了大陸,將一切生靈與文明,重新歸於混沌。
那是一種不講任何道理的毀滅,是一種最為原始、最為純粹的“勢”!
德,生養萬物。
變,隨方就圓。
勢,覆滅一切。
三者輪轉,方為水的完整之道。
而她穆清影的殺戮道,隻有“勢”,最極端、最狂暴的“勢”!
她的道,是殘缺的。
她的道,是畸形的。
她的道,是一條奔向自我毀滅的死路!
念頭通達的一瞬,不是“轟”的一聲,而是一種極致的“靜”。
萬籟俱寂。
她神魂之內,那根盤踞在她左肋骨縫,啃噬了她三年生機與神魂,如惡毒詛咒的“碎魂咒”,動了。
這根由怨毒法則凝成的“釘子”,在“水之德”的道韻衝刷下,沒有被摧毀,沒有被拔除。
它在被同化,被消解。
怨毒的法則,在更上位的“生養”法則麵前,如一滴墨落入大海,連掙紮的資格都沒有,就被稀釋、淨化,歸於虛無。
與此同時。
她體內那些失控的真元,像一群咆哮的凶獸,撞擊著她早已布滿裂痕的經脈。
“水之變”的道韻流轉。
這些凶獸,被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刹那從奔馬化為綿羊。
它們不再衝撞,而是在全新意誌的梳理下,沿著一條條從未設想過的,更玄奧,更圓融的軌跡開始運轉。
每一次運轉,都在修複經脈。
每一次循環,都在彌合暗傷。
她停滯了數十年,那個堅固到讓她絕望的境界壁壘……
哢。
一聲輕響。
似一塊美玉,出現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
下一瞬。
哢嚓——!!!
裂痕蔓延,整塊“美玉”轟然粉碎!
轟隆隆——!!!
元帥府的密室,再也無法禁錮這股氣息!
那不是靈氣,而是一道純粹的、顯化的“道”!
一道貫穿天地的光柱衝霄而起,撕裂了皇城的夜幕!
光柱之中,沒有狂暴的能量,隻有讓風停止,讓雲潰散,讓萬法都為之臣服的至高意誌!
整個大夏皇城,在這一刻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緊接著。
天地間所有的靈氣,無論是遊離的,還是被禁製封鎖的,像是受到了帝王的詔令,化作一道道肉眼可見的洪流,從四麵八方,從九天之上,從地脈深處,朝著元帥府的方向瘋狂朝拜、彙聚!
一個比鳳淵突破時浩大十倍不止的靈氣漩渦,在元帥府上空成型!
其景,如天傾!
皇城之內,一座座洞府石門爆開!
一道道蒼老、強橫,帶著驚駭的神念衝天而起,死死鎖定在元帥府!
“是穆帥的方向!”
“這是何等道韻……威壓如淵,法則自成!這已不是通天境能有的氣象……是半步聖境!”
“她不是道基受損,心魔纏身,此生無望了嗎?!為何,為何會在此時破鏡?!”
“蒼天庇佑我大夏!穆帥入半聖,我大夏國運,可再昌盛五百年!”
無數強者,在短暫的死寂後,爆發出難以抑製的狂喜。
他們看到了結果。
卻無人知曉,這驚天動地的根源,隻是冷宮裡,一個男人隨手遞出的一碗水。
……
皇宮,禦書房。
淩傲雪正在批閱奏折。
那股道韻威壓橫掃而來。
她手中的朱筆,並非斷裂,而是無聲無息地,化作了齏粉。
源自生命層次的悸動,讓她這位女帝的帝心,都出現了一絲裂痕。
她一步踏出,人已在殿外夜空之下。
抬頭。
那貫穿天地的道韻光柱,那倒灌皇城的天河漩渦,其中心,正是鎮國元帥府!
“穆清影……”
淩傲雪的鳳眸之中,沒有喜悅,隻有一片徹骨的寒意。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穆清影的狀態,那是她親手布下的陽謀一環,一個注定會自我毀滅的棋子。
可現在,這是什麼?!
這股剛柔並濟,浩瀚無垠的道韻,和她所知的那個隻懂殺伐的穆清影,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她破鏡了!
甚至重塑了道基!
為什麼?
是誰?!
一個名字,一個被她視為人生汙點,早已被棄置在角落裡的名字,不受控製地從心底最深處浮起。
鳳淵!
今日,穆清影唯一去過的地方,就是冷宮!
是她,親口允許的。
“不可能……”
淩傲雪的紅唇翕動,吐出兩個字。
但下一刻,她瞳孔中燃起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棋盤被掀翻的震怒!
是一種自己身為執棋者的尊嚴,被一隻螻蟻悍然踐踏的……殺機!
她親手締造的棋局,出現了一個足以顛覆一切的變數!
這個變數,她本以為自己可以隨意拿捏!
她轉身,聲音裡不帶一絲溫度,似萬載玄冰。
“擺駕!”
“去元帥府!”
……
靈氣風暴的中心,密室之內。
穆清影睜開了雙眼。
眸中,過往的銳利與殺伐儘數褪去,隻剩下一片海般的平靜,與星空般的幽深。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與之前已是天壤之彆。
一念,可定百裡風雲。
一指,可碎山河萬裡。
這,就是半聖。
可她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
她的視線,落在了那隻粗糙的陶碗上。
碗裡的水,依舊清澈。
她腦中,隻有鳳淵那一句平淡的問話。
“沙灘之上,能起萬丈高樓麼?”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
那不是一句問話,而是一句審判。
審判她的道,是沙灘上的危樓。
她的心臟,被一股比突破瓶頸時更猛烈萬倍的情緒攥緊。
那不是喜悅,不是激動。
是……敬畏!
是對一種未知偉大的、發自神魂本源的……恐懼!
一滴水,點化她圓滿大道。
一句話,為她重塑無上道基。
那個男人……那個叫鳳淵的男人!
他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奪舍的老怪物?
可笑!
這世間,什麼樣的老怪物,能將“道”玩弄於股掌之間,如贈凡水?!
穆清影緩緩站起。
她一絲不苟地整理好自己的甲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前所未有的莊重。
而後,她轉向冷宮的方向。
雙膝一軟。
沒有任何猶豫,重重地,跪了下去。
咚!
咚!
咚!
她俯下身,將額頭,深深抵在了冰冷的地麵上。
三個響頭。
每一個,都像是她將自己的驕傲,自己的過去,徹底碾碎。
“先生再造之恩,穆清影……永世不忘!”
她的聲音在密室中回蕩,不再有元帥的威嚴,隻有一個學徒最虔誠的誓言。
起身。
她走到桌邊,那雙曾手握帥印,染儘妖王血的手,此刻伸出,穩得沒有一絲顫動。
她以近乎朝聖的姿態,小心翼翼地,雙手將那碗清水,捧了起來。
這碗水,比整個大夏的江山,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