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們交換了一個眼神,滿腹疑惑,卻不敢多問。
公主的命令就是天。
她們躬身行禮,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冷宮的院門。
沉重的宮門在身後合攏,發出“吱呀”一聲悶響,像是隔絕了兩個世界。
偌大的冷宮,死寂。
隻剩下鳳淵和淩紫月二人。
淩紫月站在原地,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繃緊。
她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變得僵硬,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必須說點什麼。
否則她感覺自己會在這片寂靜中窒息。
可她的大腦卻一片空白,那些來時路上準備好的、居高臨下的質問,此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問他為什麼變了?
他已經用那種漠然的態度回答了。
問他恨不恨皇姐?
看他那副樣子,皇姐於他,恐怕已是塵埃。
問他今後有何打算?
一個被廢掉修為、打入冷宮的男人,能有什麼打算?等死嗎?
這個問題太殘忍,也太愚蠢。
她猛然驚覺,曾幾何時,她與他之間,隻剩下了這些無關痛癢,甚至帶著施舍意味的話題。
再也沒有了其他。
而那個男人,鳳淵。
從她踏入這座院落開始,他的目光就未曾在她身上停留超過一息。
這種徹底的無視,比任何惡毒的詛咒和怨恨的眼神,都更讓她心慌。
鳳淵動了。
他沒有看她,徑直走向院子角落。
那裡,斜靠著一把破舊的掃帚,帚毛稀疏,看上去比鳳淵的年紀還要大上幾分。
他握住掃帚,開始清掃庭院。
風,剛剛吹落了幾片枯葉。
他就那麼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地掃著。
動作很輕,很穩。
掃帚劃過地麵,發出“沙沙”的聲響,那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壓下了淩紫月心中的所有雜音。
他不像在掃地。
每一個抬手,每一次彎腰,每一次將落葉歸攏,都蘊含著一種無法言說的韻味。
那不是刻意為之的姿態,而是一種融入骨髓的自然。
淩紫月就那麼看著。
目光從他專注的側臉,到他挺直的脊梁,再到他握著掃帚的、骨節分明的手。
午後的陽光穿過稀疏的雲層,落在他身上,為他陳舊的衣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輪廓。
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跟在皇姐身後,唯唯諾諾的廢物。
也不是那個聲名狼藉,讓整個皇室蒙羞的罪人。
他隻是一個在陽光下掃地的男人。
一個……讓她移不開眼睛的男人。
“咚、咚、咚……”
淩紫月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重過一聲,擂鼓一般敲擊著她的耳膜。
一股熱流不受控製地衝上臉頰,讓她白皙的皮膚泛起紅暈。
她甚至聞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冷宮的腐朽與潮濕,而是一股從鳳淵身上散發出來的,極淡的清香。
那味道像是雨後初晴的鬆木,又像是山巔之上,被冰雪洗滌過的空氣。
鑽入鼻腔,讓她連日來因為皇姐之事而煩躁、混亂的心緒,奇跡般地平複了下來。
很安心。
很舒服。
一個荒唐的念頭毫無征兆地從心底冒了出來。
如果……
如果能一直這樣看著他,聞著他身上的味道,好像……也很好。
“!”
這個念頭如一道驚雷,在淩紫月腦海中炸響!
她被自己嚇得渾身一顫,猛地回過神來。
瘋了!
我一定是瘋了!
他是鳳淵!是那個我鄙夷了整整五年,視作皇姐汙點的廢物!
我怎麼會……我怎麼能對他產生這種可怕的想法!
這簡直比皇姐廢了他還要荒謬!
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強迫自己開口,打破這讓她沉淪的氣氛。
“你……”
聲音出口,乾澀得厲害。
她清了清嗓子,再次開口,卻顯得更加語無倫次。
“你……你在這裡……還住得慣嗎?”
“缺不缺什麼?要不要……我跟皇姐去說一聲,給你換個好點的地方?或者……送些被褥和吃食過來?”
話一說完,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這聽起來……
這聽起來哪有半分公主的威嚴?分明就是在小心翼翼地……關心他!
鳳淵掃地的動作,沒有因為她的話而出現任何變化。
依舊是那樣的節奏,那樣的韻律。
他甚至,連頭都沒有回。
“不必了。”
三個字,清清楚楚,沒有一絲波瀾。
像是三塊小石子,投入了淩紫月本就波濤洶湧的心湖,激起更大的漣漪。
他頓了頓,將最後一捧落葉掃入簸箕,這才繼續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這裡很清靜。”
“我很喜歡。”
我很喜歡……
我很喜歡……
這四個字,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淩紫月的心口上。
讓她整個人都懵了。
喜歡?
他居然說喜歡冷宮這種鬼地方?
正常人誰會喜歡這裡?這裡是禁地,是被人遺忘的墳墓!
他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會變成這樣?
還是說……他的心境,真的已經超脫到了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層麵?
淩紫月發現,自己越想看透他,就越是深陷其中。
眼前的鳳淵,不再是一個可以被輕易定義的人。
他變成了一個謎。
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吸引著她,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卻又讓她本能地感到恐懼,害怕自己被那片深邃徹底吞噬。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再待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更出格的事情來。
然而,雙腳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時間,就在這詭異的對峙中流逝。
足足半個時辰。
這半個時辰裡,鳳淵掃完了地,倒掉了落葉,又找來一塊不知從哪翻出來的破布,沾了水,開始擦拭那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窗台。
他做得極其認真,像在擦拭一件絕世珍寶。
而淩紫月,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了他半個時辰。
從掃地,看到擦窗。
直到鳳淵擦完窗戶,轉身準備進屋時,淩紫月才像是被驚醒的兔子。
“那……那我先走了!”
她幾乎是喊出這句話,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倉皇。
說完,她再也不敢看鳳淵一眼,轉身就跑。
那背影,狼狽得像是在潰逃。
她心亂如麻,腦子裡嗡嗡作響。
低著頭,用儘全身的力氣衝向冷宮門口,隻想立刻,馬上,逃離這個讓她心神失守的是非之地!
因為走得太急,她完全沒有看路。
“砰!”
一聲悶響。
她感覺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鐵牆,巨大的反震力道讓她驚呼一聲,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
“哎喲!”
預想中的摔倒並未發生。
一隻手臂,鋼鐵般有力,在她即將倒地的前一刻,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腰。
“公主殿下,小心。”
一道女聲響起。
淩紫月驚魂未定地站穩身子,抬頭看去,呼吸為之一滯。
來人,一身銀亮貼身軟甲,將高挑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淋漓儘致。
腰間懸著一柄長劍,黑色的劍鞘上,盤踞著一條猙獰的銀龍。
她容顏絕美,卻不帶半分女子的柔媚,一雙鳳眸,狹長而銳利,是刀鋒,是見過血的。
那是一種從屍山血海中磨礪出來的殺伐之氣,足以讓任何心懷不軌之徒膽寒。
大夏皇朝,唯一的女元帥,唯一的異姓王。
執掌三軍,威震四海。
鎮國大元帥,穆清影!
穆清影扶穩了淩紫月,目光卻並未在她身上過多停留。
她的視線,越過了淩紫月的肩膀,如一道無形的利劍,精準地落在了院內那道剛剛轉過身的背影上。
隻一瞥,便收了回來。
她重新看向麵前這位臉色緋紅、呼吸急促、眼神慌亂的紫月公主,薄唇輕啟,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淩紫月耳中。
“公主殿下,”
“你也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