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像燒紅的鐵釺,猛地鑿穿大腿,蠻橫地將我從溺斃般的黑暗裡拽了出來。
眼前炸開一片刺目的紅——龍鳳喜燭燃得正烈,燭淚堆疊如猩紅血痂;身下是冰涼的蜀錦,繁複的“百子千孫”被洇開的、溫熱的液體染成一片不祥的深色。濃膩的合歡香裹著一絲極淡、卻令我靈魂都為之凍結的甜腥,絲絲縷縷往鼻腔裡鑽!
牽機引!
前世麻木四肢、凍僵肺腑,最終將我拖入深淵的元凶!手腕上,赤金纏絲鐲硌得骨頭發疼。就是這東西!新婚夜合巹酒後,內裡精巧機簧無聲彈開,淬了劇毒的細針彈出,悄無聲息刺入腕脈。彼時滿心歡喜的新嫁娘,還道是夫君沈硯予我的情深……
“呼…呼……”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扯得大腿傷口火燒火燎,卻也死死壓下了那股急速蔓延的麻痹感。左手掌心,死死攥著一柄烏沉沉的短匕。鯊魚皮鞘毫不起眼,鞘身纏繞著從未見過的、猙獰扭曲的異獸圖騰,觸手冰涼,帶著母親遺留的最後一絲氣息。方才絕境反撲,正是它狠狠紮進了自己的皮肉!
血,溫熱黏膩,順著腿側蜿蜒,濡濕大片錦緞。冷汗浸透裡衣,緊貼脊背,冰得徹骨。窗外,狂風驟雨砸在琉璃瓦上,如同無數冤魂在敲打喪鐘。
來了!
心臟驟停,隨即瘋狂擂動!前世臨死前的絕望、背叛、冰寒,裹挾著四個男人清晰到令人作嘔的麵孔,如決堤洪水狠狠撞入腦海!
“皇後失德,幽居冷宮,非詔不得出。”清冷如玉磬,是沈硯。墨跡淋漓的廢後詔書,被他隨手墊在恭桶之下,月白袍角拂過,無波無瀾。
“帶側妃走!她留在此處,還能替我們拖延片刻!”蕭徹的吼聲在箭雨中炸響。我被粗暴推入雪泥,抬頭隻看到他鐵灰披風緊護懷中嬌柔女子,鐵蹄踏碎雪泥,濺了我滿頭滿臉。
“區區幾箱俗物,也值得哭天搶地?能博美人一笑,已是造化!”謝玉麟慵懶斜倚暖榻,懷中名妓巧笑。拍賣台上流水捧出的,是我母親壓箱底的嫁妝!他狹長鳳眼掃過我,輕蔑如看礙眼舊物。
“牽機引,無解。”最後定格的,是雲夙。青衫素淨,立於病榻前。指尖虛搭腕脈片刻便收回。那雙清冷寒潭般的眼眸,清晰映出我瀕死慘狀,不起漣漪。拂袖離去,袖間清苦藥香,成了生命儘頭最後的味道。
恨!如同地獄最毒的業火,轟然點燃殘破軀體!燒乾喉嚨,壓過腿痛!
“吱呀——”
沉重的新房門被巨力猛地撞開!濕冷夜風裹挾雨腥氣,瞬間灌入,吹得床榻邊茜素紅紗幔狂亂飛舞。
四道身影,裹挾著門外風雨寒氣與各自不同的威壓,踏入這彌漫血腥與甜腥的死亡之地。肩頭袍角尚帶濕痕,目光卻如實質冰錐,齊釘在床榻上血染錦褥、氣息奄奄的我身上。
沈硯月白錦袍,玉冠束發,溫潤假麵下唇角死緊。目光掃過我腿上汩汩冒血的傷口和深陷皮肉的烏沉匕首時,眸底掠過一絲極冷銳光。
蕭徹魁梧剽悍,玄色勁裝裹著鐵血煞氣。鷹眸先釘在腿間刺目猩紅,隨即死死鎖住我慘白的臉,眉頭擰成“川”字。審視如鷹隼,帶著警惕與驚疑。
謝玉麟絳紫雲紋錦袍刺目,玉骨折扇停在半空。看清身下大片血跡和染血匕首,桃花眼中輕佻褪儘,愕然浮起。鼻翼翕動,風流笑容僵在臉上。
雲夙素淨青衣,在滿室刺目紅與血腥中,乾淨得突兀,冰冷得刺骨。他無視傷口匕首,視線徑直落在我無力垂落、戴著赤金纏絲鐲的手腕上。
死寂。唯有紅燭劈啪,窗外風雨,我粗重艱難的喘息。
“夫…人?”沈硯率先開口,聲音溫潤蒙霜,帶著試探緊繃,向前一步。
蕭徹冷哼如悶雷:“怎麼回事?”三字如令,不容置疑。
謝玉麟“啪”地收扇,玉骨敲擊掌心,打破死寂。嘴角扯出玩味弧度,目光在我傷口匕首溜一圈,又瞟沈硯:“喲,沈兄這新婚夜…唱哪出?夫人性子,未免太烈?”
我靠冰冷床柱,渾身脫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大腿劇痛,如億萬燒紅鋼針刺入骨髓。失血眩暈陣陣襲來,沈硯溫潤假麵、蕭徹審視鷹眸、謝玉麟輕佻探詢…皆模糊晃動。唯那抹素淨青影,如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刺目。
雲夙動了。
未理旁人,徑直走向床榻,步履無聲如幽穀流雲。那股清冽苦澀藥香,瞬間壓過滿室濃膩甜腥與血氣——前世死亡儘頭最後的味道!胃裡翻江倒海,我死死咬唇,嘗到鐵鏽腥甜,才壓下嘔吐。指甲深掐掌心,用更尖銳痛楚對抗骨髓裡的恐懼恨意。
他床邊止步,微微俯身。那張清絕出塵的臉,帶著隔絕塵世的冷漠俯視。目光未在猙獰傷口停留,如精準探針,鎖定我垂落的手腕——那隻戴著死亡手鐲的手腕。隨即,那隻修長、乾淨、骨節分明、浸透藥草與寒泉冰冷的手,毫無預兆地探來,精準搭上腕脈!
指尖觸碰皮膚的一刹!
渾身劇顫!冰冷觸感如毒蛇纏腕,激得寒毛倒豎!前世瀕死的絕望窒息,如冰潮瞬間淹沒!
沈硯蹙眉,蕭徹目光如電,謝玉麟搖扇驟停。三人視線聚焦於雲夙搭脈之手。
時間在窒息死寂中流淌。紅燭光焰在他清冷側臉跳躍,投下明暗陰影。他垂睫專注,如審視奇異毒草。清苦藥香,此刻是催命符咒。
片刻,鴉羽長睫抬起。
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又深不見底,如古井寒潭,清晰映出我狼狽瀕死倒影,不起波瀾。
薄唇微啟,清冷如玉磬擊響,字字清晰,帶著洞悉一切的漠然,刺透死寂:
“夫人脈象,浮滑而促,如珠走盤,急疾而亂,卻又…沉滯帶澀,隱有斷絕之兆。”目光終於移開手腕,緩緩上移,落在我冷汗浸透、毫無血色的臉上,平靜卻凍髓:“此毒來勢洶洶,直入心脈,是‘牽機引’霸道路數。”
他頓住,那雙看透虛妄的寒眸,牢牢鎖住我因劇痛恨意而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石破天驚:
“隻是…這毒發之相,分明是夫人你,自己引毒入體?”
“自己引毒入體?”
雲夙的話,如另一把冰匕紮入心臟,帶來奇異殘酷的清醒。秦昭——前世被踐踏成泥的屈辱與焚身恨意轟然炸響!這一世,我要這名字成刻骨烙印!
我抬頭,迎向雲夙冰封所有情緒的寒眸。唇邊,極其緩慢地,扯開一個弧度。蒼白狼狽,卻詭異瘋狂。
“嗬…”破碎氣音帶血沫腥甜。極其艱難地抬起未傷的右手——戴著赤金鐲的手。手腕纖細慘白,因劇痛失血微微痙攣。指尖,染著腿上未凝的暗紅血汙。
眼,隻死死釘住雲夙。
在那四人驚疑如視瘋子的目光下,染血的指尖,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輕輕點在他搭於我腕脈的冰冷指尖上。
蛇信舔舐般的冰冷。
嘶啞破碎的聲音,用儘殘力,清晰砸入他耳中,也砸向另三人:
“藥、王、大、人…好眼力…”
目光掃過沈硯驟沉的臉,掠過蕭徹繃緊的下頜,停於謝玉麟驚愕微張的唇,最終淬毒般落回雲夙寒潭之眸。
“這毒…”胸腔劇震,每一次喘息都撕裂般痛楚,笑容扭曲,“確實…出自我手!”
“嘶——”謝玉麟倒抽冷氣。
蕭徹一步踏前,玄色勁裝帶風掀幔,低吼壓抑風暴:“你說什麼?!”
沈硯臉色徹底沉下,溫潤假麵寸寸龜裂,隻剩冰冷審視與被愚弄的慍怒,死死盯我。
唯雲夙。指尖在我血汙觸碰下,幾不可察地一顫。古井無波寒眸,漾開一絲冰冷探究的興味,第一次真正完整落在我臉上。
“為何?”聲音更低,穿透力卻更強,如冰錐鑿骨。
為何?
記憶閘門轟然撞開!前世絕望背叛的畫麵碎片裹挾滔天恨意,瞬間衝垮理智堤壩!
“為何?!”我猛嗆,血沫溢出,身體因劇顫牽動傷口湧血。眼前鬼影幢幢。攥緊染血匕首,鞘上異獸圖騰在搖曳燭血中仿佛活了過來,散發嗜血寒光。死死盯住雲夙那張讓我恨入骨髓的臉,聲音尖利如地獄厲鬼詛咒:
“為了…活下去啊——!”
話音未落,強行壓下的麻痹感如毒蟒反噬!甜腥衝頂,視野中四張麵孔扭曲旋轉,徹底陷入黑暗!
“秦昭!”意識湮滅前,重疊厲喝刺入耳膜,混亂中藥香猛撲而來。死寂吞噬一切。
……
粘稠的黑暗,化不開的墨。
不知多久,一絲微弱光感與聲音刺破沉寂。
“…失血過劇,牽機引雖強行壓製,毒素入髓,心脈根基已損…”清冷聲線,是雲夙。陳述一件器具損傷。
“根基?!”壓抑怒火的低沉,是蕭徹。“她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命令口吻,掌控欲畢露。
“沈兄,新夫人真是…好大驚喜。”謝玉麟風流腔調下藏後怕探究,“玩火自焚?或…另有所圖?”
“閉嘴!”沈硯聲冷如冰,“雲穀主,她何時醒?”
“不知。”雲夙答得簡潔冰冷,“引毒之法凶險,撐到此刻已是異數。何時清醒,看她求生之念多強,亦或…求死之心多烈。”
求生?求死?
恨!如岩漿在冰冷血液下奔湧!活下去!看你們墜入煉獄!百倍奉還痛苦!指尖傳來細微刺痛…是針?雲夙在施針?!巨大排斥恐懼攫住心臟!前世死亡氣息如冰覆體!
“呃…”破碎呻吟逸出乾裂唇瓣。
所有聲音驟停。數道目光如冰錐釘來。
眼皮重如鉛閘,用儘殘力掀開縫隙。
模糊視線漸清。頭頂陌生素青帳幔。空氣彌漫濃鬱苦澀藥味。床邊,四座沉默山巒。
沈硯稍遠而立,雨過天青常服,臉色陰沉,眼神複雜難辨,溫潤假麵碎後隻剩冰冷算計。
蕭徹離得最近,魁梧身軀擋住大半光線,玄色勁裝下肌肉虯結緊繃,鷹眸如尺,寸寸丈量我慘白的臉,審視中帶著…急於確認價值的焦躁?
謝玉麟斜倚雕花圓桌,把玩羊脂玉藥瓶,桃花眼微眯,目光在我與沈、蕭間逡巡,嘴角噙著看戲玩味。
而雲夙…
他就坐床邊。素簡青衣,在藥味彌漫中乾淨得突兀。微垂眼,那雙曾斷我生死的手指,捏著一根細如牛毛、閃爍幽藍寒芒的銀針。針尖,離我露在錦被外的手腕,僅餘一寸!
見我睜眼,捏針手指微頓,隨即抬眸。
那雙寒潭深眸,精準鎖定。此一次,再無漠然,唯剩冰冷審視。如觀砧板上垂死掙紮、卻行匪夷所思之舉的魚。
四道目光,四種心思,無形蛛網將我縛於藥味床榻。
窒息感更甚。
唇張,喉如砂紙磨過,發不出聲。隻能死死地、用儘最後殘力,迎視雲夙剖解般的寒眸,眼中燃燒無聲、偏執的抗拒恨焰。
休想再碰我分毫!
雲夙清冷眉梢,極其細微地一挑。似讀懂我眼中瘋狂。
“醒了?”聲無波瀾,捏針手指卻緩緩收回,未強落。深不見底寒眸,靜默、牢牢鎖我,無聲宣告:
秦昭,你的戲,方啟幕。